大多數(shù)中國人學英文的過程都有一種「磨難」之感。也許有極少數(shù)的人自幼即得天獨厚,沒有感受到背生字、記文法、苦練發(fā)音等等是一樁苦事,相信那絕對是少數(shù)。
我沒有研究過別的國家的年輕人在學外國語文時會不會跟我們學英文一樣苦,但是我認識幾位必須修拉丁文的英國同學,其苦況和我在大學讀楚辭和尚書時的感受非常之相像-文字既看不懂;內容也很陌生。若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凡學一種外國語文,首先必須看清它的應用層面有二:
(一)它是一種工具-一種認知其他「實質內容」的一種工具或手段,也可以說,它是本國語文以外的另一種專供傳播用的「符號」。
(二)它是一種「內容實體」。例如讀英文版的「低溫物理學」、「神經生理學」,文字與語言所占的角色是很次要的。
偶然也有第三種層面出現(xiàn)-例如兩位外交官在密商一件條約;或兩位劇作家在討論一個劇本(當然是國籍不同,而一方或雙方都必須使用其母語以外的語文時),這時候,被使用的那種外國文字就必須在第一和第二兩個層面都能發(fā)生作用才行。這是第一與第二兩種層面的重疊使用,是「外文」的最高境界。
可惱的是;當我們做學生,開始學英文時,從來不曾有老師給過我們這么清楚的導向。絕大多數(shù)的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雖然從初一到大一業(yè)已苦讀了七年英文,可是既不能流利的講,更談不上寫。能讀的也不多。如果有少數(shù)幾個能夠把他所「熟悉的內容」翻譯成中文的,那就很了不起了。我之所以特別提出「熟悉的內容」,因為他實在沒有能力翻譯他所不熟悉的內容。
這種現(xiàn)象多年以來已引起廣泛的討論-眾信我們的英文教學方法可能有了問題。照說,教學的目的應該不難厘定-至少從初中到高中這六年,學英文應該「首重」其「工具價值」-易言之,就是教學生學習怎樣去使用「英文」這個工具。至于這個工具在學習的當時能夠表達什么樣的「內容實體」,那是次要的問題。
事實上,問題并不這么單純。因為任何語言文字都會「同時」顯露一種「意義」。如果教材中容蓄的內容過于淺薄或十分深奧,都會挫折學生的學習興趣。學英文不能像聲樂,老師可以強迫學生天天練唱一些毫無意義的音階,用來磨練發(fā)聲。因此,不論讀英文會話或文選,其「內容」(也就是教材)也相當重要。否則學生不僅沒有樂趣學,就是年年考一百分的學生,到頭來他還是不能「使用」英文。這正如同今天的初高中國文課本中不乏許多經典之作的文言文,學生在考國文時都背得滾瓜爛熟,而所有背誦的文章無不辭章雅麗,內容精邃,或大氣磅礴??墒?,通常大多數(shù)的高中畢業(yè)生,不僅作文程度欠佳,有些連一封信都寫不通。這便是中國國文的教材和教學上有了問題。其實,英文也是一樣。
除了「教材」(也就是「內容實體」)的問題外,教學法也是可以研究的重點之一。比方說:英文老師若是用中文上課、講解,在五十分鐘一節(jié)課中有四十分鐘說中文,十分鐘說英文。這時候,英文就「被」變成了「內容實體」,就自然而然成為一種所要表達的事物。如果老師從頭到尾五十分鐘都用英文來講,這時候的英文才會成為一種表達的工具。這就是為什么一些教會中學,由外籍教師擔任初一英文的學生往往英文程度好過一般中學的基本原因。
學英文的功用有四:讀、講、譯、寫。我把「讀」放在第一位,大致上是根據國內一般情形而定的。對大多數(shù)學過英文的人來說,能夠讀-熟讀英文書報雜志、相關資料的人,受益最大。因為英語世界中的出版品不僅種類繁多,水準高的也很多。一個人要想追求較多、較深,甚至較快的知識資訊,不從先進國家的出版品中去發(fā)掘是不行的。其次是「講」,這只有對某些特別需要以語言為溝通工具的人,才顯得重要,其情況和「譯」與「寫」差不多。拿我個人來說,大半生學英文,說、寫、講俱不夠格,也受益不多;唯獨在「讀」這方面,確實獲益匪淺,它擴大了我的知識采擷領域;也讓我有機會經常接觸得到第一流人物的智慧與筆鋒。
事實上,學「讀」也不是容易事。因為英文天地里天天有新字,如果靠中文字典,根本無濟于事。因此,不但要懂得利用英文字典,而且還得知道哪一本字典最新?以及有什么特別。不久以前,我讀到light-headed一個字,就在字典上查不到,雖然猜想它可能是heavy-headed的反義字,可是沒有字典就是沒有把握。我請教英文中國日報總編輯朱良箴兄,他說沒見過這個字;再請教中央社總編輯冷若水兄,他終于在一本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字典里查出來了。字典對于學英文的人,是非常重要的。
因此,我常常感覺到:學英文是一輩子的事。一輩子都不能停。因為除了它的「工具」性能外,事實上它是一種「文化整合」的工具。我們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有許多不盡相同的地方。有些觀念常常不是對等的。有的情形中文的形意較大;有的英文較大;在這「大小有別」的情況下來辨識一個字的內容,那是絕頂困難的事。因為那時候便已超越了語文的階層,而發(fā)展到「學問」的領域來了。例如Sonata這個字,無論譯成奏鳴曲或者是「朔拿大」,如果沒研究過音樂的人,都不會懂。其他像 perspective, comprehensive 這些英文中的常用字,也都不是一個中文字詞所能涵蓋的。這正如外國人學中文一樣,像「太極」這個字,有人譯成 absolute,根本不能表達太極這個字的整個內涵。
因此,我常常自勉:學英文是一輩子的事。天天會遇見新字,新的「內容實體」,要天天查字典,或請教高明。這其中,苦樂參半,不過若算總帳,用功的總是比較劃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