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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語·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 一

所屬教程:譯林版·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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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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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一個時候,而且那時正趕上好年月,有一頭哞哞奶牛沿著大路走過來,這頭沿著大路走過來的哞哞奶牛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饞嘴娃娃……

他的父親跟他講過這個故事:他父親從一面鏡子里看著他:他的臉上到處都是汗毛。

他那會兒就是饞嘴娃娃。那頭哞哞奶牛就是從貝蒂·伯恩住的那條路上走過來的:貝蒂·伯恩家出賣檸檬木盤子。

哦,在一片小巧的綠園中,

野玫瑰花正不停地開放。

他唱著那支歌。那是他自己的歌。

哦,綠色的玫瑰開放開放。

你要是尿炕了,你先覺得熱乎乎的,后來又覺得有些涼。他母親給他鋪上一塊油布。那東西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兒。

他媽媽身上的味道比爸爸的好聞多了。她在鋼琴上演奏水手號角歌,他就跟著跳舞。他這樣跳著。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特拉拉拉底,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拉拉。

查爾斯大叔和丹特都鼓掌了。他們都比他父親和母親年歲大,而查爾斯大叔又比丹特大。

丹特的衣柜里有兩把刷子。那把絳紫色絨背的刷子是給邁克爾·達(dá)維特預(yù)備的。那把綠絨背的刷子卻是給帕內(nèi)爾預(yù)備的。每當(dāng)他給她拿來一張包裝紙的時候,丹特就給他一塊茶糖。

萬斯家住在七號。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他們是艾琳的爸爸和媽媽。等他們長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結(jié)婚。他躲在桌子底下。他母親說:

——哦,斯蒂芬一定會道歉的。

丹特說:

——哦,要不,那些山鷹會飛過來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那個寬廣的操場上擠滿了男孩。他們都不停地叫喊著,各班的級長也大喊大叫,催促他們前進(jìn)。傍晚的空氣有些陰暗、清冷,在那些足球隊員每次發(fā)動進(jìn)攻,踢一腳的時候,那油光光的皮制的圓球就像一只大鳥在灰暗的光線中飛過。他一直待在他那班同學(xué)的最邊上,那里級長看不見他,粗野的腳也不會踢到他身上,他不時也裝作跑來跑去的樣子。在那一群足球隊員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太瘦弱,眼睛也老濕乎乎地有些不濟(jì)。羅迪·基克漢姆可不是那樣:所有的同學(xué)都說,他會當(dāng)上三年級的隊長的。

羅迪·基克漢姆為人很正派,納斯蒂·羅奇可是個討厭已極的家伙。羅迪·基克漢姆的位子上有一些碎肉渣,他在食堂里還存有一個柳條筐。納斯蒂·羅奇有一雙很大的手。他把星期五的蛋糕叫作毛毯臥狗。有一天他曾經(jīng)問斯蒂芬: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說:斯蒂芬·迪達(dá)勒斯。

隨后,納斯蒂·羅奇說:

——那是個什么名字?

這個問題斯蒂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納斯蒂·羅奇又問他:

——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回答說:

——一個讀書人。

然后,納斯蒂·羅奇又問他:

——他是一位政府官員嗎?

他在他那道防線的邊沿上一段一段地慢慢走過去,有時偶爾跑幾步。可是他的手都凍得發(fā)青了。他把兩只手都插在有帶子的灰上衣的口袋里。就是說,他的口袋上有一條帶子。帶子也可以用來給別人幾皮帶。

有一天,有個家伙對坎特韋爾說:

——我一會兒得狠狠抽你幾皮帶。

坎特韋爾說:

——你去找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對手去跟他打架吧。你給塞西爾·桑德爾來一皮帶。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他會照你的屁股墩兒上給你一腳。

這話可太不文雅了。他媽媽曾告訴他不要跟學(xué)校里那些野孩子說話。媽媽真好!當(dāng)她第一天在校園的大廳里向他告別時,她把面紗撩起來遮住鼻子和他接吻。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紅了。但是他裝作沒有看到她快要哭了。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媽媽,但一哭起來就不那么漂亮了。他父親曾經(jīng)給過他兩個五先令的銀幣作為零花錢。他父親還對他說,如果還需要什么可以往家里寫信,還說不管干什么事,都永遠(yuǎn)不要出賣自己的伙伴。接著,在校園門口,校長跟他爸爸和媽媽握了握手,他的法衣在微風(fēng)中飄蕩著,那馬車卻載著他的媽媽和爸爸走了。他們坐在車?yán)镉纸泻爸拿?,向他揮手:

——再見,斯蒂芬,再見!

——再見,斯蒂芬,再見!

他有一次被卷入一片混戰(zhàn)之中,他非常害怕那些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和滿是泥漿的大靴子,他彎下腰,從許多腿縫里向外張望。那些家伙一邊哼哼著一邊彼此對打,他們的腿都糾纏在一起亂踢亂打。接著,杰克·勞頓的黃靴子把那球鉤了出來,于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跟在后面追趕。他也跟著他們跑了幾步,但很快就停住了。再往前跑也沒有用了。很快他們就都要回家度假去了。吃過晚飯,他就要到閱覽室去把貼在他書桌里面的座號從七十七改為七十六。

待在閱覽室里要比在外面受凍好得多。天空灰暗、清冷,可校園里到處是燈光。他納悶兒漢密爾頓·羅恩是從哪個窗口把他的帽子扔到籬笆上去的,也不知道當(dāng)時那些窗子下面已經(jīng)有了花壇沒有。有一天,他被叫到校園里去,學(xué)校食堂的管事指給他看了看士兵們用槍彈打過的痕跡,并且給了他一塊大家吃的那種脆面包??粗@里的那些燈光,覺得很舒服,而且,有一種暖和的感覺。那一切簡直像是在一本書里看到的情景。也許萊斯特修道院就正是這個樣子。在康韋爾博士的識字課本里也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它們都像詩一樣,不過那都只是一些教孩子們認(rèn)字的句子。

沃爾西死在萊斯特修道院里,

修道院里的院長們埋葬了他。

黑霉癥是一種危害植物的病癥,

癌癥卻是各種動物的禍害。

躺在火爐邊的地毯上,用手撐著自己的頭,想一想這些句子,真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他身上發(fā)著抖,好像滿身都沾滿了又冷又黏糊的水。韋爾斯真太不夠朋友了,他不應(yīng)該因為他不愿用他的小鼻煙壺?fù)Q韋爾斯的那個曾經(jīng)打敗過四十個敵手的老干栗子,就把他推到那個方形水坑里去。那里的水是多么冷,又多么臟呵!有人曾經(jīng)看到過一只大耗子跳進(jìn)上面的那層浮渣里去。媽媽和丹特一起坐在爐邊等待布里基德把茶點拿來。她把腳放在爐檻上,鑲著珍珠的拖鞋已經(jīng)烤得非常熱,發(fā)出一種很好聞的熱乎乎的氣味!丹特什么事情都知道。她曾告訴過他莫桑比克渠在什么地方,還告訴他美洲最長的河是哪一條,月亮里最高的山叫什么名字。阿納爾神父比丹特知道的事情還要多,因為他是一個傳教士,可是他父親和查爾斯大叔都說丹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婦女,她博覽群書。丹特在吃完飯后發(fā)出那么一種聲音并把她的手放在嘴邊的時候:那就是她感到燒心了。

操場上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喊叫:

——全都回來!

隨后,低年級和三年級那邊也有些人跟著喊起來:

——全都回來!全都回來!

打球的人全都圍攏來,滿臉通紅,渾身是泥,他也和他們混在一起,很高興自己也參加進(jìn)去了。羅迪·基克漢姆抓著那只球上的那根滿是油泥的帶子。有一個人要他最后給它一腳:可是他一直向前走去,連回答都沒有回答。西蒙·穆南告訴他別踢,因為級長正朝這邊望著。那家伙馬上轉(zhuǎn)向西蒙·穆南說:

——我們都知道你為什么這樣講。你是麥格萊德的小咕嘟。

小咕嘟真是一個怪詞。那家伙管西蒙·穆南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常常喜歡在背后偷偷把級長的假袖子捆在一塊兒,級長有時就因此大發(fā)脾氣了。但是,這個詞兒叫起來實在難聽。有一回他在威克羅醫(yī)院的廁所里洗手,后來他父親揪著鏈子拉開了水池子里的塞子,臟水就從水池下面那個洞里流出去。當(dāng)池子里的水慢慢流盡的時候,那里就發(fā)出這樣一個聲音:咕嘟,只不過聲音更大一些。

一想起那些事和廁所里那一片雪白的樣子,他就感到冷一陣熱一陣的。那里有兩個水龍頭,你只要一擰就有水流出來:有冷的,也有熱的。他先感覺冷,后來又感到有些熱:他能看見水龍頭上鑄著的名字。這真是一件怪事。

走廊上的空氣也使他感到有些寒冷。那空氣濕漉漉的,顯得很奇怪。但很快煤氣燈就會點燃了,煤氣燃燒的時候發(fā)出一種像低聲唱歌似的聲音。老是一個樣子:只要游藝室的那些家伙一停止說話,你就可以聽到了。

到了做算術(shù)的時間。阿納爾神父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很難算的數(shù)字,然后說:

——那么現(xiàn)在,看你們誰會得第一?快算吧,約克!快算吧,蘭開斯特!

斯蒂芬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那道題實在太難,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畫著白玫瑰花的那個很小的緞帶原來一直別在他的上衣胸前,現(xiàn)在卻不停地飛動起來。他不大會算算術(shù),可是,他仍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免得讓約克失敗了。阿納爾神父的臉看起來非常陰暗,可是,他并不是死板地待著:他正在笑。接著,杰克·勞頓捻了一下手指,阿納爾神父于是看了看他的練習(xí)簿說:

——對。蘭開斯特很不錯!戴紅玫瑰的要贏了。趕快算吧,約克!趕快追上去!

杰克·勞頓轉(zhuǎn)身向后面看了看。那個畫有紅玫瑰的小緞帶的顏色因為他穿著一件藍(lán)色水手大衣而顯得格外鮮艷。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臉也紅了,因為他想到不知到底是誰在化學(xué)元素課上能夠獲得第一,到底是杰克·勞頓,還是他。有幾個星期杰克·勞頓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張卡片,又有幾個星期斯蒂芬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張卡片。當(dāng)他努力計算第二道算術(shù)題并聽到阿納爾神父的聲音的時候,他那個白玫瑰的緞帶老在不停地飛動。接著,他的那股熱情過去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十分涼爽。他想他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因為他感到他的臉很涼。他沒有辦法給那道題目找出正確的答案,可是那沒有關(guān)系。白玫瑰和紅玫瑰:這都是一些想起來很美的顏色。那些表明第一、第二和第三的卡片顏色也都很美麗:粉紅的、奶油色和淡紫色的。淡紫色、奶油色和粉紅色的玫瑰想一想都很美。也許一朵野玫瑰就會有像那樣的一些顏色,他還記起了關(guān)于在一片綠色的小園地上開著野玫瑰花的那首歌。可是你沒法找到一朵綠色的玫瑰。但也許在世界什么地方你能找到一朵的。

鈴聲響了,各班排著隊走出教室,沿著走廊向飯廳走去。他坐在那里望著那兩片壓成花形的黃油,實在吃不下那軟乎乎的面包,臺布也又潮又軟。但他喝完了動作笨拙、系著白圍裙的廚房里的幫工給他倒在茶杯里的那杯淡茶。他弄不清那廚工的圍裙是否也是潮乎乎的,也弄不清是否所有的白東西都是又冷又潮的。納斯蒂·羅奇和索林喝著家里給他們送來的罐頭可可。他們說,他們不能喝那茶,說那是豬食水。那些家伙還說,他們的父親都是本地的官員。

那些男孩子對他都似乎非常陌生。他們?nèi)几髯杂懈髯缘母赣H和母親,各自的衣服和各自的聲音。他真希望回到家里去,把頭枕在他母親的膝上。但是不可能,所以他盼望游戲、學(xué)習(xí)和禱告的活動都趕快過去,那他就可以上床睡覺了。

他又喝了一杯熱茶,弗萊明說:

——怎么啦?你是哪兒疼還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說。

——準(zhǔn)是你的肚囊皮里感到惡心了,弗萊明說,因為你臉色煞白。過一會兒就會過去的。

——哦,是的,斯蒂芬說。

但是,他并不是那里感到惡心。他想,他是從心里感到惡心,如果那個地方也能惡心的話。弗萊明真不錯,倒來向他問好。他直想哭。他把胳膊肘倚在桌上,用手一會兒按住,一會兒又放開他的耳搭。每當(dāng)他放開耳搭的時候,他就聽到食堂里一片嘈雜。那巨大的嘈雜聲簡直像夜里過火車一樣。而當(dāng)他把耳搭按住的時候,那聲音也便像火車駛進(jìn)山洞一樣聽不見了。有一次,在達(dá)爾基度過的那個夜晚,火車聲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不停地吼叫,后來當(dāng)它駛進(jìn)山洞的時候,那聲音就停了。他閉上眼睛,火車向前行進(jìn)著,吼叫一陣然后又停住,又吼叫一陣又停住。聽到它吼叫一陣停一陣,然后吼叫著從山洞里鉆出來,然后又停住,感到很有意思。

接著高班的一些學(xué)生踏著飯廳中間的草墊,開始走過來,帕迪·拉思和吉米·馬吉,以及那個被準(zhǔn)許抽雪茄的西班牙人,還有那個戴著毛線帽的小葡萄牙人都走過來了。然后低年級的桌子和三年級的桌子上的人也跟著走。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走路的樣子。

他坐在游藝室的一個角落里,假裝看別人玩多米諾游戲,有一兩次他終于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聽到了煤氣燈低聲歌唱的聲音。級長和其他幾個孩子站在門旁邊,西蒙·穆南正在把他的兩條假袖子拴到一塊兒。他在對他們講關(guān)于塔拉貝格的故事。

然后,他從門邊走開,韋爾斯卻向斯蒂芬走過來說:

——告訴我們,迪達(dá)勒斯,你每天上床睡覺的時候吻你媽媽嗎?

斯蒂芬回答說:

——我吻的。

韋爾斯立刻轉(zhuǎn)身對其他人說:

——哦,我說,這家伙每天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都要吻他的媽媽。

其他人都停止游戲,轉(zhuǎn)過臉大笑起來。斯蒂芬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禁臉紅了,他說:

——我不吻。

韋爾斯說:

——噢,我說,這家伙每天上床睡覺的時候,根本不吻他的媽媽。

他們又都大笑起來。斯蒂芬也想跟他們一起笑。他感到渾身發(fā)熱,一時間給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了。對那個問題要怎樣回答才對呢?他給了兩個回答,但韋爾斯總是大笑。韋爾斯一定知道正確的回答,因為他是文科第三班的學(xué)生。他試著想想韋爾斯的媽媽是什么樣子,但是,他不敢抬頭看韋爾斯的臉。他不喜歡韋爾斯的臉。前一天,因為他不愿意拿他的小鼻煙壺?fù)Q韋爾斯的曾經(jīng)打敗過四十個敵手的老干栗子,因而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里去的就是韋爾斯。他那么干真是太混賬了,所有其他的人都那么說。那坑里的水又冷又黏?。《?,有人有一次還看到一只大耗子撲通跳到那浮渣中去了。

那溝里的冰冷的泥水沾滿了他的全身,等到上課鈴響各班排隊走出游藝室的時候,他感到走廊上和樓梯上的冷空氣一直鉆到他的衣服里。他還在想著不知什么是正確的回答。是吻他的母親對呢,還是不吻他的母親對?什么叫吻,吻是什么意思?你把你的臉像那樣抬起來說一聲晚安,然后你母親把臉俯下來,那就是接吻。他母親把嘴唇貼在他臉上。她的嘴唇很軟,而且嘴唇會弄濕他的面頰,她的嘴唇還發(fā)出很小的聲音:吧嗒。人們?yōu)槭裁从盟麄兊膬蓮埬樃赡莻€?

他坐在閱覽室里,打開書桌的上蓋,把貼在里面的座號從七十七改為七十六??墒?,圣誕節(jié)假日還離得很遠(yuǎn):但不管怎樣它一定要到來的,因為地球老是不停地在轉(zhuǎn)動。

他的地理書的第一頁上,有一個地球的圖形:那是在一片云彩中的一個大球體。弗萊明有一盒彩色鉛筆,有一天晚上自習(xí)的時候,他把地球染成綠色,把云彩染成了絳紫色。那顏色完全像丹特衣柜里的那兩把刷子,一把給帕內(nèi)爾的綠絨背刷子和一把給邁克爾·達(dá)維特的絳紫色絨背刷子。但是,他并沒有讓弗萊明用那些顏色涂那張畫。是弗萊明自己那么干的。

他打開地理書,學(xué)習(xí)他的地理課,可是,他沒法記住美洲的那些地名。那里老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叫著不同的名字。它們?nèi)荚诓煌膰依铮煌膰矣衷诓煌拇箨懮?,不同的大陸在世界各個地方,世界又在宇宙中。

他翻開地理書的扉頁,看著自己在上面寫下的一些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位置。

斯蒂芬·迪達(dá)勒斯

基礎(chǔ)班

克朗戈斯伍德學(xué)校

沙林斯

基德爾縣

愛爾蘭

歐洲

世界

宇宙

這些字全是他自己寫下的:有一天晚上弗萊明為了好玩兒,在那一頁的背面寫下了:

斯蒂芬·迪達(dá)勒斯是我的名字,

愛爾蘭是我的國家。

克朗戈斯是我居住的地方,

而天堂是我的希望。

他把這些詩行倒著念,就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像詩了。接著他從下往上念著扉頁上的字,一直念到他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然后他又從上往下念。宇宙之后應(yīng)該是什么呢?空無所有??墒?,包圍著宇宙的會不會有什么東西表示宇宙已到盡頭,空無所有的地方該開始了呢?那不可能是一堵墻,但很可能是一條非常非常細(xì)的線把一切都包圍住。要能思索一切東西和一切地方必須要有很大的頭腦才行。那只有上帝可以辦到。他試著思索一種巨大的思想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但是,他只能想到上帝。上帝是上帝的名字,正像斯蒂芬是他的名字一樣。“迪爾”(Dieu)是法國人用來稱呼上帝的,那也就是上帝的名字。任何人向上帝禱告的時候要是說“迪爾”,那上帝馬上就會知道向他禱告的是一個法國人。但是,雖然全世界用各種不同的語言給上帝取了多種不同的名字,上帝還是懂得所有的人用他們各自不同的語言向他禱告時說了些什么,而且上帝永遠(yuǎn)還是那個上帝,上帝的真正的名字就是上帝。

老這樣想著,使他感到非常疲倦。這使他感到他的腦袋都變大了。他翻過扉頁疲倦地看著那個綠色的地球和圍繞著它的絳紫色的云彩。他拿不準(zhǔn)怎么才是對的,應(yīng)該贊成綠色的還是贊成絳紫色的,因為丹特有一天把給帕內(nèi)爾預(yù)備的那把刷子上的綠絨背用剪子給剪了下來,還對他說帕內(nèi)爾不是好人。他懷疑他們現(xiàn)在是否還在爭論這個問題。那就叫作政治。這里有人站在不同的兩邊:丹特是一邊,他的父親和凱西先生站在另一邊,而他的母親和查爾斯大叔卻哪一邊也不在。每天在報紙上都能看到類似這樣的情形。

他很不清楚什么是政治,也不知道宇宙在什么地方完結(jié),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自己非常弱小。什么時候他才能夠像詩歌班和修辭班的那些人一樣呢?他們聲音很大,都穿著很大的靴子,而且他們還學(xué)三角。那離他簡直太遙遠(yuǎn)了。先得過一個假期,然后下一個學(xué)期,然后又一個假期,然后又一個學(xué)期,然后還有一個假期。這簡直像火車駛進(jìn)又駛出山洞一樣,那也像你在飯廳里放開和按住你的耳搭時聽到的吼叫聲一樣。學(xué)期,假期;山洞,出來;亂叫聲,停止。那離現(xiàn)在該是多么遙遠(yuǎn)??!最好上床去睡覺吧。先到禮拜堂去做個禱告,然后就上床。他身子有點發(fā)抖,并連連打哈欠。睡在床上把被窩焐熱一點后,你會感到非常舒服。最初你覺得被窩太冷不敢往里鉆。他一想到開始鉆被窩那冰冷的情景就發(fā)起抖來??墒锹桓C就會變熱,他就可以睡覺了。感到疲勞真是一件舒服事。他又打了幾個哈欠。做完晚禱,然后上床:他渾身發(fā)抖,直想打哈欠。幾分鐘后他一定會感到非常舒服的。他感到一股熱氣從冰冷的、發(fā)抖的被窩里慢慢爬出來,越來越暖一些,又暖一些,直到他感到渾身都很暖和,甚至是非常的暖和,可是他仍然有些發(fā)抖,有點想打哈欠。

晚禱的鈴聲響了,他從閱覽室排隊出來,跟著別人一起走下樓梯,沿著走廊到禮拜堂去。走廊上燈光很暗,禮拜堂里的燈光也很暗。一會兒一切都會暗下來,都會入睡了。禮拜堂里的夜空氣非常寒冷,大理石和深夜的海的顏色一樣。大海白天黑夜都非常寒冷,可是,它在夜里更要冷一些。在他父親的房子旁邊那海堤下面就顯得又冷又黑??墒撬畨匾龀鲇窒阌痔鸬牟鑱砭捅仨毤茉跔t架上。

在禮拜堂里負(fù)責(zé)的級長就在他的頭上禱告著,他心里完全知道應(yīng)該如何回答:

哦,主啊,打開我們的嘴唇,

我們的嘴就會開始贊美你的榮光。

請給我們幫助吧,哦,上帝!

哦,主啊,趕快來幫助我們!

禮拜堂里有一股寒夜的氣味,但這是一種神圣的氣味。那氣味完全和星期天做彌撒時跪在禮拜堂后面的那些老農(nóng)民的氣味一樣。那是空氣和雨水和泥炭和燈芯絨混在一起的味道??伤麄兌际切┓浅I袷サ霓r(nóng)民。他們就在他的脖子后面喘著氣,一邊禱告,一邊嘆息。他們住在克萊恩,有個家伙說:那邊有許多小農(nóng)舍,而且在那些車子從沙林斯開過的時候,他還看到一個婦女,手里抱著一個小孩站在一家農(nóng)舍的半截門旁邊。要是有一天晚上能在那家村舍的冒著煤煙的泥炭火前,在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在那溫暖的黑暗中呼吸著那些農(nóng)民的氣息和空氣和雨水和泥炭和燈芯絨的味道,睡上一覺該是多美啊。可是,那里那兩排樹中間的大路太黑了。在黑暗中你會迷路的。這使他不敢想如果迷了路將是什么情景。

他聽到負(fù)責(zé)禮拜堂禱告的那個級長的聲音在念著最后的一段禱詞。他在禱告中也要求上帝別讓他遇上外面樹底下的那種黑暗。

我們請求您,主啊,降臨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我們消除敵人給我們設(shè)下的一切陷阱。希望您的神圣的天使在我們這里住下,以保證我們的和平。愿您通過我們的主基督,讓我們永遠(yuǎn)得到您的祝福。阿門。

在宿舍里,他自己脫衣服的時候,他的手指老是發(fā)抖。他告訴他的手指趕快把衣服脫掉。他必須脫掉衣服,然后跪下來做他自己的禱告,并且在煤氣燈慢慢熄滅的時候,趕緊上床去,這樣要是他死了,他就可以不下地獄。他用手往下搓著把他的長襪子脫下來,很快穿上他過夜的襯衫,跪在床邊急速地念他的禱告詞,唯恐那煤氣燈馬上會熄滅掉。在他低聲念著下面一段話時,他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在發(fā)抖:

上帝保佑我的父親和母親,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上帝保佑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們,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上帝保佑丹特和查爾斯大叔,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他接著給自己祝福了幾句,然后就很快爬上床去,他把過夜穿的襯衣的下擺盡量壓在自己的腳底下,然后鉆到冰冷的白色被窩里,渾身發(fā)抖,蜷作一團(tuán)睡下了。但是現(xiàn)在他要是死了,他絕不會下地獄了,這哆嗦也一定會馬上停止的。有一個聲音對宿舍里的孩子們道晚安。他從被窩里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四面圍著的黃色簾子,那簾子也擋在他的床前,讓他對四面的一切東西都看不見了。燈光慢慢不聲不響地暗了下去。

傳來級長走出去的腳步聲。到哪兒去了?是下樓沿著過道走了,還是到盡頭他自己的房間里去了?他可以看見外面的黑暗,他們說,有一條長著一對車燈似的眼睛的黑狗,在夜里出來到處亂跑,是真的嗎?他們說,那是一個殺人犯的鬼魂??謶忠鸬囊魂嚩哙麻L時間震動著他的全身。他看到那黑暗的校園的門廳。穿著舊衣服的一些老仆人都待在樓梯上面那間熨衣服的房間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老仆人都一聲不響。那里還生著爐火,但大廳里仍然很黑暗。一個人影從大廳里走上樓梯來。他穿一件將軍穿的白色外套,他的臉色蒼白而且樣子很怪,他把他的兩手叉在腰邊,他從他那雙奇怪的眼睛里向外望著那些老仆人。他們也望著他,并且看到了他們的老主人的臉和外套,他們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因受到致命傷死掉了。但是,他們眼睛望著的地方實際只是一片黑暗:只是黑暗的、沉寂的空氣。他們的主人是在海那邊遙遠(yuǎn)的布拉格的戰(zhàn)場上被打死的。他那時正站立在戰(zhàn)場上,兩只手正叉在腰邊,他的臉色蒼白而且樣子很怪,他穿著一位將軍的白色外套。

哦,想到這些使人感到多么寒冷、多么奇怪??!所有的黑暗都是又冷又讓人感到奇怪的。在那里可以看到奇怪的蒼白的臉,看到像車燈一樣大的眼睛。那里有一些殺人犯的鬼魂,有在海外很遠(yuǎn)的戰(zhàn)場上被殺害的將軍的身影。他們的臉都顯得那么奇怪,他們到底想說些什么呢?

我們請求您,哦,主啊,降臨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我們消除掉一切……

快回家過節(jié)了!那是再美不過了:同學(xué)們都這樣對他說。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同學(xué)們來到校園門外紛紛爬上馬車。一輛輛馬車在碎石路上轟隆隆地駛?cè)?。大家向校長歡呼!

烏拉!烏拉!烏拉!

馬車從禮拜堂前面經(jīng)過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脫帽致敬。車隊在鄉(xiāng)村的馬路上歡快地前進(jìn)著。車夫用他們的鞭子指向布登斯鎮(zhèn)。同學(xué)們都?xì)g呼著。他們坐在車上經(jīng)過“樂開懷”農(nóng)民的農(nóng)舍。一陣歡呼接著一陣歡呼。他們乘車駛過克萊恩,歡呼著,也有人向他們歡呼。紅色的半截門前站著一些農(nóng)家婦女,到處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農(nóng)民。冬天的空氣的味道聞起來特別清新:那是克萊恩的味道:雨水和冬天的空氣和悶著燃燒的泥炭和燈芯絨的氣味。

火車上到處都是同學(xué)們:一列很長很長的可可色火車,帶著一個奶油色的前臉。路警們來來去去地跑著,一會兒開門,一會兒關(guān)門,一會兒把門鎖上,一會兒又把它打開。他們都是些穿著深藍(lán)色和銀灰色衣服的男人,他們都帶有銀口哨,他們身上的鑰匙老不停地發(fā)出一種音樂聲: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火車駛過一段平坦的土地,駛出了艾倫山。路旁的電線桿一根一根地飛了過去?;疖嚥煌5叵蚯榜?cè)ァK涝撋夏膬喝?。在他父親的房子的前廳里有吊燈,還有綠色的枝條擰成的繩子。墻上的大穿衣鏡四周有冬青和常春藤,綠色和紅色的冬青和常春藤也繞在那些枝形吊燈上。墻上掛的那些古老的畫像也被那些紅色的冬青和綠色的常春藤圍繞著。冬青和常春藤是為他,也是為圣誕節(jié)預(yù)備的。

親愛的……

所有的人都在。歡迎你回家來,斯蒂芬!到處是表示歡迎的吵鬧聲。他母親吻了他一下。那樣做對嗎?他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大官了:比縣政府的官員還要高。歡迎你回家來,斯蒂芬!

各種各樣的聲音……

這里有窗簾上的鐵環(huán)在橫棍上被拉動的聲音,有把水倒進(jìn)水盆去的嘩嘩聲。這里也有宿舍里人們起床、穿衣服和洗臉的聲音,也有人在級長跑上跑下告訴大家要當(dāng)心時發(fā)出的鼓掌聲。在一片暗淡的陽光中,可以看到黃色的帷幕被拉開,可以看到許多沒有鋪好的床鋪。他的床上非常熱,他感到他的臉和身體都非常熱。

他起身來在床邊上坐著。他感到很虛弱。他試著拉上他的長襪子。那襪子有一種可怕的粗糙的感覺。太陽光也顯得很奇怪和很冷。

弗萊明說:

——你不舒服嗎?

他也不知道,弗萊明又說:

——快回床上躺下吧。我回頭告訴麥格萊德說你不舒服了。

——他病了。

——誰病了?

——告訴麥格萊德。

——快回床上去睡吧。

——他病了嗎?

在他使勁要脫掉粘在腳上的襪子、準(zhǔn)備再回到那極熱的床上去睡覺時,有一個同學(xué)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鉆進(jìn)被窩里睡下,很高興現(xiàn)在那床已不十分熱了。他聽到同學(xué)們一邊穿衣服準(zhǔn)備去參加彌撒,一邊談?wù)撝氖?。他們說,硬那樣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里去實在太不應(yīng)該了。

接著,他們的說話聲停止了。他們已經(jīng)走了。在他的床邊有一個聲音說:

——迪達(dá)勒斯,你可沒有替學(xué)校當(dāng)密探吧,你一定不會吧?

他看見韋爾斯的臉。他注視著那張臉,看出韋爾斯非常害怕。

——我可沒有意思要干那個。你也一定不會吧?

他父親曾經(jīng)告訴他,不論干什么事,絕不能出賣自己的伙伴。他搖搖頭說他沒有,而且感到很高興。

韋爾斯說:

——我可不大想干那個,人格保證。我只是鬧著玩,我很抱歉。

那張臉和他的聲音都離去了。他抱歉是因為他害怕。害怕這是什么大病。黑霉癥是一種危害植物的病癥,癌癥卻是各種動物的禍害,或者還有什么別的病。在黃昏的光線下跑到外面操場上,在他的那個隊伍旁邊一點一點地爬行著,仿佛一只在灰暗的光線中上下飛動的小鳥,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萊斯特修道院的燈光已經(jīng)亮起來。沃爾西就是死在那里的。修道院的院長們自己把他埋掉了。

那不是韋爾斯的臉,那是級長的臉。他不是裝病,不是,絕不是:他是真的病了。他不是裝病。他感到級長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他感覺到按在他額頭上的級長的又冷又潮的手,使得他的額頭變得又熱又潮了。這完全是一只耗子經(jīng)常有的感覺,又黏又潮又冷。每一只耗子都有兩只眼睛可以朝外看。有光滑的黏糊糊的皮毛,蜷起來準(zhǔn)備朝前跳的很小的小腳兒,還有可以朝外看的黑色的發(fā)黏的眼睛。它們懂得怎么跳??墒呛淖拥哪X子不能理解三角。它們死了總都側(cè)著身子躺著。到那時它們的皮毛都干了。它們都不過變成了一些死東西。

級長又來了,他聽到他的聲音,他讓他趕快起來,還說總管神父要他起來穿上衣服到校醫(yī)院去。在他盡快地穿衣服的時候,他還聽到級長在說:

——咱們必須收拾好到邁克爾兄弟那兒去,因為咱們有了咕咕叫的毛?。?/p>

他這樣講話真夠朋友。這已經(jīng)使他笑了起來??墒且驗樗哪樅妥齑蕉疾煌5囟哙拢麤]有辦法大笑:后來級長就只好自己笑了笑。

級長喊叫說:

——趕快走!泥巴腿!干草腿!

他們一起走下樓梯,沿著走廊走過了洗澡房。當(dāng)他走過洗澡房門口的時候,他懷著幾分恐懼想起了那里面熱乎乎的像泥漿一樣的臟水、那里的又潮又熱的空氣、孩子們跳水的嘈雜聲和毛巾散發(fā)出的藥一樣的氣味。

邁克爾兄弟站在校醫(yī)院門口,從他的右手邊一間黑暗的小屋子里傳出來藥品的味道。那是從幾排架子上的藥瓶子里散發(fā)出來的。級長對邁克爾兄弟講了講情況,邁克爾回答了他的話,并且稱級長是先生。他長著一頭夾雜著一些灰發(fā)的紅色頭發(fā),樣子非常奇怪。他永遠(yuǎn)都是一位兄弟,這也是一件怪事。怪的是你不能稱他先生,因為他是一位兄弟,而且長著一副很特殊的樣子。難道是他不夠圣潔,他為什么不可以變得和其他的人一樣呢?

房間里有兩張床,有一張床上已經(jīng)有人占著:在他們走進(jìn)去的時候,那人忽然叫喊著說:

——哈羅!這不是小迪達(dá)勒斯嗎?你哪兒不好了?

——身體不好唄,邁克爾兄弟說。

那家伙是文科三年級的學(xué)生,在斯蒂芬脫衣服的時候,他要邁克爾兄弟給他來一塊涂黃油的烤面包。

——啊,快去拿吧!他說。

——給你自己涂點油吧!邁克爾兄弟說。等到大夫一來,他就會開個證明讓你明天早晨走。

——我得走?那同學(xué)說。我還沒有好呢。

邁克爾兄弟重復(fù)說:

——他就會開一張證明讓你走。我對你實說吧。

他彎下腰去扒一扒火。他的脊背很長,像拉車的馬的脊背一樣。他嚴(yán)肅地晃動著那根掏火棍并對文科三年級的那個學(xué)生點點頭。

不一會兒,邁克爾兄弟走了出去。然后,那個文科三年級的學(xué)生便轉(zhuǎn)過身去面向墻睡著了。

這就是校醫(yī)院里的情形。他那會兒是真病了。他們有沒有寫信告訴他的父親和母親呢?但要是有一個牧師自己去告訴他們,那就會更快得多了。要不他自己寫一封信讓哪個牧師帶去吧。

親愛的媽媽:

我病了。我希望回家來,請快來把我接回家去吧。我現(xiàn)在住在校醫(yī)院里。

你親愛的兒子斯蒂芬

他們離他是多么遙遠(yuǎn)啊!窗外是寒冷的陽光。他懷疑他是不是會死去。哪怕天氣非常晴和,一個人也會死去的。他也許會在他媽媽來到之前就死掉了。那樣他就會在教堂里讓人給他舉行一次彌撒,同學(xué)們曾告訴他,小東西死的時候,就是那樣做的。所有的同學(xué)都會穿著黑衣服,帶著一副悲傷的面容到那里去參加彌撒。韋爾斯也會到那里去的,但是沒有一個同學(xué)會看他一眼。校長穿著一件帶金線的黑色的法衣也會到那里去,圣壇上和棺材架子的四周都會點上很長的蠟燭。他們將緩慢地抬著棺材向外走,他將會被埋葬在離教堂不遠(yuǎn)的那條石灰石鋪成的大路旁邊的小墓地里。到那時韋爾斯就會為他自己干的事感到后悔,教堂的鐘就會緩慢地敲打著。

他現(xiàn)在就能聽到那鐘聲。他自己暗暗把布里基德教給他的那支喪歌重背了一遍。

叮叮當(dāng)!校園里鐘聲響!

再見,我的母親!

請把我埋在古老的墳場里,

埋在我的大哥哥的身旁。

我的棺材必須漆成黑色,

讓六個天使圍在我的身邊,

兩個唱歌,兩個祈禱,

另外兩個帶著我的靈魂飄蕩。

這歌多么美,又多么凄慘??!請把我埋在古老的墳場里這一句是多么美啊!他感到渾身哆嗦了幾下,多么凄慘又是多么美??!他想偷偷地哭上一場,但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那如此美好、如此凄涼、像音樂一樣的這首歌詞。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再見!哦,再見!

寒冷的陽光顯得更微弱了,邁克爾兄弟端著一碗牛肉汁站在他的床邊。他很高興,因為他嘴里感到又熱又渴。他能聽到他們在操場上玩耍的聲音。學(xué)校里日子還照樣過下去,仿佛他還在那里一樣。

邁克爾兄弟走了出去,文科三年級的那個同學(xué)告訴他,他肯定還會回來告訴他報上的一切消息的。他告訴斯蒂芬他的名字叫阿賽,還說他父親養(yǎng)了許多比賽用馬,而且都是呱呱叫的能跳欄的馬,不管什么時候,只要邁克爾兄弟希望得到賽馬場秘密的內(nèi)情,他父親都會告訴他,因為邁克爾兄弟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他每天給他講他們從學(xué)校拿來的報紙上所刊登的消息。報紙上各種各樣的消息都有:車禍、船禍、體育和政治。

——現(xiàn)在報上都是些關(guān)于政治的消息,他說。你們在一塊兒也談?wù)螁栴}嗎?

——談的,斯蒂芬說。

——我們也談的,他說。

然后,他想了一會兒又說:

——你的名字真怪,迪達(dá)勒斯,我也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阿賽。我的名字是一個小鎮(zhèn)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名字。

然后,他問道:

——你會猜謎語嗎?

斯蒂芬回答說:

——不怎么會猜。

然后,他說:

——你能猜出這個謎語嗎?為什么基德爾縣像一個人的褲子的一條腿?

斯蒂芬想想他應(yīng)該怎么回答,然后,他說:

——我猜不出來。

——因為里面有一條大腿,他說。你明白這個謎語的趣味何在嗎?阿賽是基德爾縣的一個小鎮(zhèn),阿賽就是一條腿。

——噢,我明白了,斯蒂芬說。

——這是一個老謎語了,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聽我說!

——什么?斯蒂芬問道。

——你知道,他說,你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打這個謎語。

——行嗎?斯蒂芬說。

——同樣是那個謎語,他說,你知道怎么用另一種辦法打這個謎語嗎?

——不知道,斯蒂芬說。

——你不能想出另外一個辦法嗎?他說。

他說話的時候,隔著被子望著斯蒂芬。然后,他仰身倒在枕頭上說:

——另外還有個辦法,但是我不愿意告訴你,怎么辦?

他為什么不愿意告訴?他那養(yǎng)著許多比賽馬的父親必然也像索林的父親和納斯蒂·羅奇的父親一樣是縣政府的官員。他想到他自己的父親,想到他母親彈著琴讓父親歌唱時的情景,還想到每當(dāng)他向他要六便士的時候,他總是給他一個先令,現(xiàn)在想到他不是像別的孩子的父親一樣也是政府官員,未免替他感到有些難過。那么,他又為什么要把他送到這兒來,讓他和他們在一起呢?可是,他父親曾對他說過,他在他們中間也沒有什么不般配的地方,因為他的老叔祖在五十年前就曾經(jīng)給那地方的解放者上過書。那時候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們的古老的服裝就能辨認(rèn)出來。那時,在他看來是一個非常嚴(yán)肅的時代:他不知道,那些克朗戈斯的同學(xué)們穿著銅紐扣的藍(lán)上衣和黃坎肩,戴著兔皮帽,和成人一樣喝著啤酒,而且各自都有自己的獵狗,還幫著追趕兔子的時代是否就是那個時代。

他看看窗外,看到天色越來越暗了。操場那邊一定是滿天云彩,灰蒙蒙的一片。操場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聲音。班上的同學(xué)一定在寫作文,也許阿納爾神父在給他們念一些什么東西。

真奇怪,他們沒有讓他吃任何藥。也許等邁克爾兄弟來,就會給他把藥帶來了。他們說,你要是進(jìn)了校醫(yī)院,他們會讓你喝一種發(fā)臭的東西??墒牵F(xiàn)在覺得已經(jīng)好些了。慢慢地好可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那樣你會得到一本書。圖書館有一本講荷蘭的書,書里有很多漂亮的外國名字和樣子很奇怪的城市和船只的圖片,讓你讀起來感覺很愉快。

窗外的光線是多么灰暗?。〉?,看起來很舒服。火光在墻上飄忽不定,簡直像波浪一樣。有人在往爐子里加煤,他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們正在談些什么。這是一種海浪的聲音。也許海浪一起一伏,在談?wù)撍鼈冏约旱氖隆?/p>

他看到一片海浪,看到起伏不定的黑色的海浪,在無月的夜里顯得非常黑的海浪。一個小小的亮點在碼頭邊閃爍,那里有一條船正要靠岸了。他看到大群的人聚集在水邊,觀看正在進(jìn)港的那條船。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甲板上,朝著平坦、黑暗的陸地觀望:借著碼頭上的燈光,他可以看見他的臉,那是邁克爾兄弟的悲傷的臉。

他看見他朝那群人舉起手,并聽到他用一種悲傷的聲音朝水那邊大聲喊叫:

——他死了。我們看到他已經(jīng)躺在棺架上的棺材里。

人群中響起悲哀的哭泣聲。

——帕內(nèi)爾!帕內(nèi)爾!他已經(jīng)死了!

他們都跪下來,悲哀地哭泣著。他看到丹特穿著一件絳紫色的絨衣服,肩上披著一件綠色的絨斗篷傲慢地一聲不響地從跪在海邊的人群旁邊走過。

在纏繞著常春藤的枝形吊燈下已經(jīng)擺好了為圣誕節(jié)預(yù)備的酒宴?;馉t里一片大火,紅色的火焰熊熊燃燒著。他們都回家來稍微晚了一些,但是,飯還沒有準(zhǔn)備好,不過他媽媽說只要說話的工夫就得了。他們等待著仆人打開門,端著用沉重的金屬蓋兒蓋著的大盤菜走進(jìn)來。

大家都在等待著,查爾斯坐在遠(yuǎn)處窗子的陰影下,丹特和凱西先生坐在火爐兩邊的安樂椅上,斯蒂芬坐在他們中間的一把椅子上,腳蹬在雕花的爐架上。迪達(dá)勒斯先生通過爐臺上面的穿衣鏡看著他,捻著八字胡,然后用手分開大衣的后衩,背向燃燒著的爐火站著:有時他還騰出一只手來再捻捻自己的八字胡。凱西先生把頭歪到一邊微笑著,用手指輕輕摸著脖子上的青筋。斯蒂芬也在笑,因為他現(xiàn)在知道,有人說凱西先生喉嚨里有一袋銀元的話是騙人的。他高興地想著,凱西先生曾如何發(fā)出一種銀鈴般的聲音來哄騙他。當(dāng)他想要打開凱西先生的手看看那袋銀元是否藏在他手里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根本伸不開:凱西先生曾對他說,他因為給維多利亞女王做生日禮物,結(jié)果落下了這三個伸不直的指頭。

凱西先生用手敲打著脖子上的青筋,睡眼惺忪地對斯蒂芬微笑著,迪達(dá)勒斯先生對他說:

——是的?,F(xiàn)在好了,那也沒什么。噢,我們剛才出去散會兒步真是痛快,對不,約翰?是的……我懷疑今天晚上我們到底還能弄點晚飯吃不能。是的……噢,你瞧,今天我們在碼頭上真吸夠了臭氧。啊,真格的。

他轉(zhuǎn)過身去對丹特說:

——你一直還沒有出門,賴爾登太太?

丹特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沒有。

迪達(dá)勒斯先生放開他的大衣后衩,走到旁邊的櫥柜跟前。他從櫥柜的一個小格里拿起一個裝著威士忌的大石罐,慢慢朝一個小壺里倒酒,不時還低頭看看已經(jīng)倒進(jìn)多少了。然后,他把石罐放回原處,往兩個酒杯里斟了一點威士忌,加上一點水,然后又回到爐邊來。

——就喝一丁點兒,約翰,他說,就為了給你開開胃。

凱西先生接過酒杯,喝了一口,把酒杯放到身邊的爐臺上。然后,他說:

——啊,我不禁想起咱們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釀造的……

一陣忍不住的大笑和咳嗽打斷了他自己的話,接著他又說:

——給他們那些人釀造的香檳酒。

迪達(dá)勒斯先生哈哈大笑起來。

——你是說克里斯蒂?他說,他那光頭上每一個痦子里包含的機靈比一群狐貍的還要多。他把頭俯向一邊,閉上眼睛,使勁舔了舔嘴唇,然后,用一個旅館侍者的聲音說著。

——在他對你說話的時候,你知道嗎,你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非常柔軟的嘴,他下巴下面吊著的那一嘟嚕肉皮總是濕乎乎的,愿上帝保佑他。

凱西先生一直克制著,使自己不要笑,也不要咳嗽。斯蒂芬從他父親臉上看到一個旅館侍者的形象,并聽到一個侍者的聲音,不禁大笑了。

迪達(dá)勒斯先生戴上眼鏡,低頭看著他,平靜而和氣地說:

——你在笑什么,小寶貝,你?

仆人們走進(jìn)來把一盤盤菜擺在桌上。迪達(dá)勒斯太太跟在他們后面把菜擺好。

——坐過來,她說。

迪達(dá)勒斯先生走到桌子的那一頭,說:

——現(xiàn)在,賴爾登太太,請坐過來吧。約翰,你也坐下,我親愛的朋友。

他抬頭四面張望了一下,然后,把眼光停在查爾斯大叔坐的地方,說:

——現(xiàn)在,先生,有人正在等著你呢。

在所有的人都就座以后,他把手伸向菜盤上的蓋子,但很快又把手縮回來,說:

——現(xiàn)在,斯蒂芬。

斯蒂芬在自己的座位前站起來,對著桌上的菜開始禱告:

祝福我們,??!主,并祝福由于您的仁慈我們通過我主基督得到的您的多種恩賜。阿門。

所有的人都為自己禱告,迪達(dá)勒斯先生高興地舒了一口氣,把菜盤上沉甸甸的蓋子揭開,蓋子周圍的水珠閃閃發(fā)光,簡直像珍珠一樣。

斯蒂芬看著躺在大桌上已經(jīng)捆扎起來燒烤過的肥實的大火雞。他知道,父親在多利埃大街鄧恩的店里為這只雞付出了一個幾尼,店老板為了讓人看到這雞有多么肥大,還用一根棍兒把它的胸骨撐了起來:他還記得店老板說過的話,他曾說:

——來這只吧,先生,這是真正的阿里—達(dá)里火雞。

克朗戈斯的巴雷特先生為什么要把他的戒尺叫作火雞?但克朗戈斯離這里確實很遠(yuǎn):從碟子和菜盤里冒出濃烈的熱乎乎的火雞、火腿和芹菜的味道,火爐里紅色的火焰熊熊燃燒,綠色的常春藤和紅色的冬青使你感到非常幸福,在晚宴快結(jié)束的時候還會有人端上大盤加李子的布丁,上面撒著剝過皮的杏仁和冬青樹枝,四周流動著藍(lán)色的火焰,頂上還飄動著一面很小的藍(lán)旗子。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圣誕節(jié)晚宴,直到上蛋糕以前,他一直在想著他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們,現(xiàn)在還和他過去一樣在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他穿的伊頓夾克,領(lǐng)子很低,使他感到很別扭,而且,仿佛自己長大了許多:那天早晨他母親把他領(lǐng)到客廳里去,給他穿衣服,讓他去參加彌撒,他父親當(dāng)時還哭了。那是因為他想到了他自己的父親。查爾斯大叔也這么說來著。

迪達(dá)勒斯先生蓋上那盤菜,自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然后,他說:

——可憐的老克里斯蒂,他現(xiàn)在幾乎整天都不干好事。

——西蒙,迪達(dá)勒斯太太說,你還沒有給賴爾登太太佐料呢。

迪達(dá)勒斯先生拿過了佐料瓶。

——我沒有嗎?他笑著說,賴爾登太太,可憐一個瞎眼的人吧。

丹特用手蓋著自己的盤子說:

——不要,謝謝。

迪達(dá)勒斯先生轉(zhuǎn)向查爾斯大叔:

——你過得怎么樣,先生?

——一切都非常順利,西蒙。

——你呢,約翰?

——我非常好。你吃你的吧。

——瑪麗?來,斯蒂芬,你吃點這個就可以讓你的頭發(fā)打卷兒。

他往斯蒂芬菜盤里倒了許多佐料,然后把佐料瓶放到桌上。接著,他問查爾斯大叔那雞嫩不嫩。查爾斯大叔因為嘴里塞滿了東西沒法回答,可他點點頭表示雞很嫩。

——這是我們的朋友對教規(guī)所作的最好的回答。什么?迪達(dá)勒斯先生說。

——我不相信他的腦子能懂得那么多,凱西先生說。

——神父,只要你不再把供奉上帝的教堂變作一個投票站,我將承擔(dān)一切費用。

——對于一個,丹特說,把自己稱作天主教徒的人來說,這真是他能對一位神父作的最好的回答了!

——他們只能怪他們自己,迪達(dá)勒斯先生溫和地說。他們要是聽我這個傻子的建議,就應(yīng)該只去管宗教上的事。

——這就是宗教,丹特說。他們對大家發(fā)出警告,是盡自己的責(zé)任。

——我們恭順地走進(jìn)上帝的神廟,凱西先生說,是為了去向我們的造物主禱告,而不是去聽競選演說了。

——這就是宗教,丹特又一次說,他們是對的。他們得盡力引導(dǎo)他們的教民。

——你是說要在圣壇上宣講政治,對嗎?迪達(dá)勒斯先生問道。

——當(dāng)然,丹特說。這是公共道德問題。如果一位神父不告訴他的教民,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他就不能算作一位傳教士。

迪達(dá)勒斯太太放下她的刀叉說:

——請可憐可憐,讓咱們在今天這個一年中難得的日子別再討論什么政治問題了。

——完全對,太太,查爾斯大叔說。來,西蒙,咱們也已經(jīng)說夠了。一個字也別再說了。

——對,對,迪達(dá)勒斯太太緊接著說。

他大膽揭開蓋在菜盤上的蓋子,說:

——現(xiàn)在,誰愿意再吃一點火雞?

誰也沒有回答。丹特說:

——一個天主教徒,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賴爾登太太,我請求你,迪達(dá)勒斯太太說過,不要再談那個問題了吧。

丹特向她轉(zhuǎn)過臉去,說:

——難道讓我坐在這里,聽人對教堂里的神父任意誹謗嗎?

——誰也沒有說什么罵他們的話,迪達(dá)勒斯太太說,只要他們不攪在政治問題里就行了。

——主教和愛爾蘭的教士們已經(jīng)講話了,丹特說,他們就必須服從。

——讓他們不要去管什么政治,凱西先生說,否則人民就會不再理會他們的教堂了。

——你們聽見了?丹特說,轉(zhuǎn)向迪達(dá)勒斯太太。

——凱西先生!西蒙!迪達(dá)勒斯太太說,咱們別再談這個了。

——真太糟糕了!真是糟糕!查爾斯大叔說。

——什么?迪達(dá)勒斯太太喊叫著說,難道我們要聽從英格蘭人的吩咐把他拋棄掉嗎?

——他已經(jīng)不配領(lǐng)導(dǎo)我們了,丹特說,他是一個公眾的罪人。

——我們?nèi)际亲锶耍甲锬跎钪?,凱西先生冷冷地說。

——讓那些制造流言飛語的人遭殃吧,賴爾登太太說。往他脖子上拴一塊石頭把他扔到深海里去,那比讓他去誹謗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人,誹謗我的最小的小孩子,對他來說,也都會好得多。這就是圣靈所講的話。

——你要是問我,這些話可講得非常不對,迪達(dá)勒斯先生冷漠地說。

——西蒙!西蒙!查爾斯大叔說,當(dāng)心那孩子也在哩。

——是的,是的,迪達(dá)勒斯先生說。我打算要……我正在想著鐵路上那個腳夫所講的那些臟話?,F(xiàn)在,那都沒有關(guān)系,來,斯蒂芬,讓我看看你的盤子,老伙計。全把它吃掉吧。來。

他把許多食物堆在斯蒂芬的盤子里,并給查爾斯大叔和凱西先生每人分了一大塊火雞,還給他們倒上一些佐料。迪達(dá)勒斯太太吃得很少,丹特把手放在膝蓋上坐在那里,滿臉通紅。迪達(dá)勒斯先生用餐刀在盤子旁邊撥弄著,說:

——這兒有一塊非常好吃的東西,人們都叫它“教皇的鼻子”,哪位先生或太太……

他用餐叉叉起一小塊火雞舉在手中,誰也沒有說話。他把它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說:

——那么,你們不能說我沒有問你們。我想最好還是我自己把它吃掉吧,因為我最近身體不太好。

他對斯蒂芬眨眨眼,然后,放回菜盤上的蓋子,開始吃起來。

在他吃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接著,他又說:

——那么,天氣到底一直都還很好。有許多陌生人都到這兒來了。

沒有任何人講話。他又說:

——我想今年來到這里的陌生人比去年圣誕節(jié)時還要多。

他四面望望其他的人,他們都臉對著各自的盤子在吃著。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非常不高興地說:

——啊,不管怎么說,我這一頓圣誕節(jié)筵席吃得真是窩囊。

——在一個對教堂里的神父毫不尊敬的家庭里,丹特說,是既不可能有好運,也不可能有幸福的。

迪達(dá)勒斯先生使勁把他的刀叉扔在他的盤子上。

——尊敬!他說,你是說對阿爾瑪?shù)牟莅撟鹁矗€是對這兒的飯桶該尊敬?尊敬!

——教堂里的那些老爺們,凱西先生譏諷地說。

——萊特里姆老爺?shù)鸟R車夫,是的,迪達(dá)勒斯先生說。

——他們?nèi)际侨祟惖木仁乐?,丹特說,他們是,是他們國家的光榮。

——草包,迪達(dá)勒斯先生毫不客氣地說,你得知道,他在十分安靜的時候,倒有一張漂亮的臉。你應(yīng)該看看在一個寒冷的冬天,他是怎么把大塊火腿和大盤菜往嘴里塞的。哦,天哪!

他扭動著臉裝出一副兇惡的怪相,然后,吧嗒著嘴唇讓它發(fā)出大嚼大咽的聲音。

——真的,西蒙,你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斯蒂芬的面講這些話。這樣是不對的。

——哦,在他長大的時候,他一定會記得這一切的,丹特生氣地說,記得在他自己家里大家講的這些反對上帝,反對宗教和神父的話。

——讓他也記住,凱西先生隔著桌子對她喊叫說,神父們和神父的狗腿子們怎樣使得帕內(nèi)爾感到心碎,最后把他逼進(jìn)墳?zāi)估锶サ哪切┰挵伞5人L大的時候,讓他也記住那些話吧。

——那些狗雜種們!迪達(dá)勒斯先生大喊大叫說,在他倒了霉的時候,他們?nèi)颊境鰜沓鲑u他,像對待陰溝里的耗子一樣把他扯得粉碎。那些下流的野狗們!瞧瞧他們那副長相!天哪!他們天生就是那種玩意兒!

——他們做得很對,丹特叫著說,他們服從他們的主教和他們神父的命令,這是他們的榮譽!

——得了,在任何時候講這種話都未免太可怕了,更不用說今天這個大節(jié)日里了,迪達(dá)勒斯太太說,咱們就別再進(jìn)行這種可怕的爭論了!

查爾斯大叔溫和地舉起手來說:

——行了,行了,行了!不管我們有什么意見,難道我們不能好好地說,別這么發(fā)脾氣,別這么動不動就罵人嗎?這可實在太不好了。

迪達(dá)勒斯太太低聲對丹特說話,可是,丹特仍大聲喊叫說:

——我不能什么話都不講。在我的教堂和我的宗教受到侮辱的時候,被變節(jié)的天主教徒亂吐唾沫的時候,我一定要起來維護(hù)它們。

凱西先生把他的盤子推到桌子中間,然后,把兩只胳膊肘放在桌上,啞著嗓子對主人說:

——告訴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們,關(guān)于一次非常著名的啐唾沫的故事?

——你沒有說過,約翰,迪達(dá)勒斯先生說。

——那么,你們聽著,凱西先生說,這是一段非常有教益的故事。這是不久前在威克洛縣,我們正好在那里的時候發(fā)生的。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住,轉(zhuǎn)向丹特用一種壓住憤怒的聲音說:

——我可以告訴你,太太,我,我說的是我,并不是什么變節(jié)的天主教徒。我和我父親一樣,也和我父親的父親一樣,以及他父親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們可以犧牲我們的性命,也絕不會出賣我們的信仰。

——那就說明你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更可恥,丹特說,你竟會講出那種話來。

——講你的故事吧,約翰,迪達(dá)勒斯先生微笑著說,讓咱們聽聽你的那個故事。

——還是天主教徒呢!丹特譏諷地重復(fù)說,咱們這兒最惡毒的基督教徒也不會說出我今天晚上聽到的這些話的。

迪達(dá)勒斯先生開始把他的頭晃來晃去,他像一個農(nóng)村歌手一樣哼哼著。

——我不是基督教徒,我可以再一次告訴你,凱西先生說,臉有些紅了。

迪達(dá)勒斯先生仍然搖頭晃腦地開始用一種鼻音很重的聲調(diào)唱道:

哦,你們所有的羅馬天主教徒,

凡從未做過彌撒的都來吧。

他突然和善地拿起他的刀叉又開始吃起來,他對凱西先生說:

——讓我們聽聽你的故事吧,約翰,那會給我們助助消化的。

斯蒂芬?guī)е鵁o限熱情望著凱西先生的臉,他那時正越過桌子瞪眼看著他那交抱著的雙手。他非常喜歡靠近他坐在火邊,抬頭看著他深灰色的兇狠的臉??伤暮谘劬膩矶疾皇悄敲磧春?,他的緩慢的語調(diào)聽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可是,他為什么要反對教堂的神父呢?因為看來丹特一定是對的??墒?,他聽他父親說過,她是一個被慣壞了的修女,還說在她的弟弟拿一些小玩意兒和小鏈子賣給野蠻人弄到一些錢以后,她就從阿勒格尼山區(qū)的修道院里跑出來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對帕內(nèi)爾非常生氣。她也不喜歡他去和艾琳一塊兒玩,因為艾琳是個基督教徒,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她認(rèn)識一些常和基督教徒一起玩的孩子,那些基督教徒就常常拿對圣母的問答祈禱開玩笑。象牙塔,他們常說,黃金屋!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是一個象牙塔,或是一間黃金屋呢?到底誰是對的?他想起了在克朗戈斯校醫(yī)院里度過的那個晚上,想起那一片黑色的水、碼頭上的燈光,以及他所聽到的那些人的悲哀的呻吟。

艾琳有一雙細(xì)長的白手。有一天晚上玩捉迷藏的時候,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那手又長又白又瘦又涼又軟,那就是象牙:一種又涼又白的東西。那就是他們?yōu)槭裁凑f象牙塔的原因。

——這故事非常短,也非常有趣,凱西先生說,那是在阿克洛的一個非常寒冷的日子里,那時我們的領(lǐng)袖死了還不久。愿上帝保佑他吧!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迪達(dá)勒斯先生從盤子里拿起一塊骨頭,用牙從上面撕下一點肉來,然后說:

——你是說在他被逼死以前。

凱西先生睜開眼,嘆口氣又接著說:

——就是那一天在阿克洛。我們都在那里舉行一次會議,會議完了以后我們必須穿過一些擁擠的人群到火車站去。那一片嘰嘰喳喳嘈雜的聲音你可能從來也沒聽到過。他們把世界上一切難聽的話都使盡了來罵我們。他們中有一個老太太,一個喝醉酒的母夜叉,她可真是個母夜叉,始終一個勁兒盯著我。她老是在我身邊的爛泥中跳來跳去,不停地直沖著我大叫大罵:神父的災(zāi)禍!靠巴黎津貼!狐貍先生!基蒂·奧謝!

——你當(dāng)時怎么辦呢,約翰?迪達(dá)勒斯先生問道。

——我讓她叫喊下去,凱西先生說,那天天氣很冷,為了提提神,我早把(請你原諒,太太)一塊塔拉莫爾嚼煙放在嘴里,因為我嘴里滿是嚼煙的煙汁,我當(dāng)然沒有辦法開口說話。

——那怎么樣呢,約翰?

——是這樣的。我讓她罵下去,罵個痛快。什么基蒂·奧謝等,一直到她對那位太太又罵了一句,那話我現(xiàn)在不愿在這里重述,讓它弄臟了我們的圣誕節(jié)酒宴和您的耳朵,太太,也不愿讓它弄臟了我的嘴。

他停住了。迪達(dá)勒斯先生原來正啃著骨頭,現(xiàn)在抬起頭來問道:

——你到底怎么樣呢,約翰?

——怎么樣!凱西先生說。我那會兒滿嘴是煙汁,她一邊吵吵著把她那張又老又丑的臉直朝我的臉貼過來。我低下頭去沖她嚷了一聲呸!我就是這樣對她說的。

他轉(zhuǎn)過臉去做了個吐唾沫的動作。

——呸!我就這樣直對她的眼睛來了一家伙。

他馬上用一只手捂著一只眼睛,發(fā)出一聲刺耳的痛苦的喊叫。

——哦,耶穌,圣母瑪利亞和耶穌!她說。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而且,要給淹死了!

一陣止不住的咳嗽和大笑聲讓他沒法再說下去,但他仍勉強重復(fù)說:

——我完全瞎了。

迪達(dá)勒斯先生大笑著躺在自己的椅子上,查爾斯大叔則不停地?fù)u晃著腦袋。

丹特憤怒地望著他們,當(dāng)他們正大笑的時候,一直嘮叨著:

——太好了!嘿!太好了!

吐在那女人眼睛里的那口唾沫可沒什么好的。

可是那女人后來又罵基蒂·奧謝的到底是句什么話呢?凱西先生始終沒肯說出來。他想到凱西先生走過擁擠的人群,爬到一架小馬車上去做演說的情景。那就是他為什么會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的原因。他還記得有一天夜晚,奧尼爾班長到他家里來,站在大廳里用一種很低沉的聲音同他的父親談話,他還神經(jīng)質(zhì)地不停地嚼著他帽子上的帶子。那天晚上,凱西先生沒有坐火車到都柏林去,可是有一輛馬車趕到大門口來,他還聽到他父親說到關(guān)于卡賓蒂里路上的情況。

他是擁護(hù)愛爾蘭和帕內(nèi)爾的,我父親也是那樣:照說丹特也應(yīng)該一樣,因為有一天夜里,有一個樂隊在廣場上演奏的時候,有位先生在聽到《上帝保佑女王》時脫下了帽子,她就用她的雨傘在他頭上使勁打了一下。

迪達(dá)勒斯先生發(fā)出一陣輕蔑的咕嚕聲。

——啊,約翰,他說。他們說的話倒也不錯。我們是個不幸的受盡神父禍害的民族,過去是,將來也還會是,得一直到這個時代結(jié)束。

查爾斯大叔搖搖頭說:

——事情實在糟糕,事情實在糟糕!

迪達(dá)勒斯先生重復(fù)說:

——一個受盡神父禍害,被上帝所拋棄的民族。

他用手指指掛在他右手邊的一張他祖父的像。

——你看到那邊那位老伙計了嗎,約翰?他說,在當(dāng)年干這種事并沒有錢可拿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呱呱叫的愛爾蘭人。但是,他被作為一個反動青年給處死了。他對我們這些教會的朋友們有一句名言,那就是他永遠(yuǎn)也不會讓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把他的兩只腳擺到他的餐桌下面去。

丹特大發(fā)脾氣說:

——如果我們真是一個神父當(dāng)權(quán)的民族,那我們應(yīng)該感到驕傲!他們是上帝的眼珠。不要觸犯他們,基督說,他們是我的眼睛里的眼珠。

——那么我們能不能愛我們的國家呢?凱西先生問道,難道我們不打算追隨天生就是來引導(dǎo)我們的人嗎?

——國家的叛徒!丹特回答說,一個叛徒,一個色鬼!神父們拋棄他是完全對的,神父永遠(yuǎn)是愛爾蘭的真正的朋友。

——真是這樣嗎,說句良心話?凱西先生說。

他使勁往桌上擊了一拳,憤怒地皺著眉頭,然后又一個接一個地伸開他的手指。

——在大聯(lián)合的時候,在拉尼根主教向康沃利斯侯爵夫人上書表忠心的時候,愛爾蘭的神父不是把我們都出賣了嗎?難道一八二九年我們的主教和神父不是把他們的國家的一切希望全都賣掉,就為了換來天主教的自由嗎?難道他們不曾在教堂的講壇上,在懺悔亭里對芬尼亞運動大加詆毀嗎?難道他們不曾有辱特倫斯·貝柳·麥克馬納斯的英靈嗎?

他的臉因為憤怒變得通紅,斯蒂芬聽到他那些使他激動的話,感到自己的臉也紅了。迪達(dá)勒斯先生發(fā)出一陣輕蔑的冷笑。

——噢,天哪,他叫道,我還忘記了那個老保爾·卡倫!又一只上帝眼睛里的眼珠。

丹特從桌子那邊探過身來喊叫著對凱西先生說: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他們都永遠(yuǎn)是對的!最重要的是上帝和道德和宗教。

迪達(dá)勒斯太太看到她那么激動,對她說:

——賴爾登太太,在回答他們的問題的時候,不要那樣激動。

——上帝和宗教高于一切!丹特大叫著,上帝和宗教高于世上的一切。

凱西先生舉起緊握著的拳頭,使勁捶在桌子上。

——那好極了,他啞著嗓子喊道,你要那么說,愛爾蘭根本不需要什么上帝。

——約翰!約翰!迪達(dá)勒斯先生大叫著,抓住他的客人的一只袖子。

丹特隔著桌子望著他,兩邊臉頰不停地哆嗦。凱西先生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也隔著桌子朝她探過身去,一只手在空中亂抓,仿佛要扯碎眼前的什么蜘蛛網(wǎng)。

——愛爾蘭不要什么上帝!他喊叫道,在愛爾蘭上帝已經(jīng)太多了。讓上帝全滾蛋吧!

——這是褻瀆神明!魔鬼!丹特尖著嗓子叫著站起身來,幾乎要對著他的臉吐口唾沫。

查爾斯大叔和迪達(dá)勒斯先生把凱西先生又推到椅子上坐下,站在他的兩邊平心靜氣地對他講著話。他直瞪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向前望著,重復(fù)說:

——讓上帝都滾蛋吧!我說。

丹特使勁把她的椅子推到一邊,離開了餐桌,把一個餐巾圈碰掉到地上,由它慢慢在地毯上滾過去,一直滾到一把安樂椅的腿邊。迪達(dá)勒斯先生很快站起來,跟著她朝門口走去。在門口丹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朝著屋子里大叫,滿臉通紅,氣得渾身直發(fā)抖。

——來自地獄的魔鬼!我們勝利了!我們已經(jīng)把他處死了!妖魔!

她走出去,使勁把門帶上。

凱西先生掙脫了抓住他胳膊的手,忽然把頭埋在手里,痛苦地哭泣起來。

——可憐的帕內(nèi)爾!他大聲叫喊著。我的死去的皇上!

他大聲痛苦地啜泣著。

斯蒂芬抬起他恐怖的臉,看到他父親眼里充滿了眼淚。

同學(xué)們?nèi)齼蓛稍谝黄鹫勗挕?/p>

有一個同學(xué)說:

——他們在萊昂斯山附近被逮住了。

——誰逮住了他們?

——格利森先生和那個神父。他們坐在一輛車上。

還是那個同學(xué)又接著說:

——是高班的一個同學(xué)告訴我的。

弗萊明問道:

——可是他們?yōu)槭裁匆优苣兀銓ξ覀冋f說?

——我知道為什么,塞西爾·桑德爾說。因為他們從校長的房間里偷走了一些錢。

——誰偷錢了?

——基克漢姆的弟弟。他們大家還都分贓了。

——那就是偷竊,他們怎么會干這個呢?

——桑德爾,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韋爾斯說。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刺优堋?/p>

——告訴我們,為什么。

——他們讓我別說的,韋爾斯說。

——哦,說吧,韋爾斯,在場的人都說。你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斯蒂芬把頭伸過去聽著。韋爾斯向四周望了望,看有沒有人走過,然后,機密地說:

——你們知道他們在圣器室的架子上放著圣壇上用的酒嗎?

——知道。

——是啊,他們偷喝了那里的酒,后來因為他們嘴里有酒味兒叫人給抓住了。他們就因為這個才想逃跑,就這么回事。

剛才第一個說話的同學(xué)說:

——是的,高班的那個同學(xué)對我也是那么說的。

所有的同學(xué)都沉默下來,斯蒂芬站在他們中間只是靜聽著,不敢說話,一種微弱的恐懼感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們怎么會干那個呢?他想到那黑暗、寂靜的圣器室。那里有一些木架子,上面放著一些折疊好的、皺巴巴的法衣。那里并不是禮拜堂,但是,在那里你也一定得壓低嗓子說話,那是一個神圣的地方。他記得,有一年夏天,他曾在那里讓人給裝扮起來,準(zhǔn)備去抬香爐船,就是大家列隊到樹林里小圣壇前去的那個晚上。那是一個奇怪的神圣的地方。拿香爐船的那個男孩子,提著中間的一根鐵鏈不停地晃動,好讓里面的炭火燃燒得更旺。他們把那燃燒的火叫作木炭:它在那孩子輕輕晃著的時候,靜靜地燃燒著,并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發(fā)酸的氣味。然后等所有的人都穿戴好以后,他站在那里向著校長把那個香爐船舉過去,校長于是舀一勺香末倒在里面,香末落在紅紅的炭火上,發(fā)出一陣吱吱聲。

同學(xué)們?nèi)齼蓛煞稚⒃诓賵錾媳舜苏勚?,他感到那些同學(xué)似乎都長得比原來更小了:那是因為前一天一個短跑運動員,文科二年級的一個學(xué)生,把他給撞倒了。那家伙騎著車沖過來,把他撞翻在那條煤灰路上,他的眼鏡碎成了三瓣兒,煤灰路上的灰渣也弄到他嘴里去了。

這就是為什么他感到他的同學(xué)們似乎都變得更小,而且離開他更遠(yuǎn),球門門柱也顯得更細(xì)更圓,柔和的灰色天空也顯得更高了??墒?,足球場上沒有人踢足球,因為大家準(zhǔn)備要玩板球了:有人說巴恩斯要來教板球,又有人說弗勞爾斯要來教。操場上到處是人在玩圓場棒球,他們打吊球和高球。通過溫和的灰暗的空間不時從這里或那里傳來板球拍子的聲音。那聲音不停地響著:噼克,啪克,啵克,巴克:像小水滴從泉眼里慢慢向一個水已經(jīng)漫到邊沿的水坑里滴答著。

一直沉默著的阿賽冷靜地說:

——你們?nèi)e了。

所有的人都急切地轉(zhuǎn)過頭來望著他。

——怎么呢?

——你們知道嗎?

——誰告訴你的?

——請告訴我們,阿賽。

阿賽指著操場那邊,大家看到西蒙·穆南正獨自在那里散步,腳下踢著一塊石頭。

——問他去,他說。

同學(xué)們都朝那里看看,然后說:

——為什么要問他?

——他也參加了嗎?

阿賽壓低聲音說:

——你們知道那些家伙為什么要逃跑嗎?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是,你們一定不許再告訴別人。

——告訴我們吧,阿賽。說吧,如果你知道,你就應(yīng)該告訴我們。

他停了一會兒,然后,很神秘地說:

——有一天晚上,他們和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博伊爾一塊兒待在廣場上時被抓住了。

同學(xué)們都看著他問道:

——抓???

——他們在干什么?

阿賽說:

——干些偷偷摸摸的事。

所有的人都沉默著,阿賽說:

——那就是其中的道理。

斯蒂芬看著那些同學(xué)們的臉,但是,他們?nèi)枷虿賵瞿沁吙粗?。他想找誰問問。在廣場上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是什么意思?高班的那五個同學(xué)為什么就因為那個要逃跑?他想,他們準(zhǔn)是開玩笑。西蒙·穆南有一身漂亮衣服,有一天夜里,他還讓他看到一個奶油糖球,那糖球是當(dāng)他站在門口的時候,十五人足球隊里的同學(xué)們從地毯上朝飯廳中間滾過來送給他的。那天晚上足球隊和貝克蒂夫漫游者足球隊進(jìn)行過一場比賽:那糖球做得完全像個又紅又綠的蘋果,只是可以從中間打開,里面裝有奶油糖。有一天,博伊爾曾對他說,大象長的應(yīng)該是兩個塔斯克,而不是兩顆象牙,這是他為什么叫作塔斯克·博伊爾的原因。但是,有些同學(xué)喊他博伊爾夫人,因為他沒事就修剪他的指甲。

艾琳也有一雙又瘦又長的發(fā)涼的白手,因為她是一個姑娘。她的手像象牙一樣:只不過是軟的。那就是象牙塔的來源,可是新教徒們不能理解這一點,對它百般譏諷。有一天,他站在她身邊朝旅館那邊的廣場上望著。一個侍者在一根旗桿上升起一面旗子,在灑滿陽光的草坪上一頭捕狐的獵狗來回奔跑著。她把她的手放進(jìn)了他的口袋,因為他自己的手也插在口袋里,所以他能感覺到她的手是多么纖細(xì)、柔軟。她曾說,一個人身上有幾個口袋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墒牵鋈婚g她又猛地抽出手去大笑著沿那條彎曲的小道跑開了。她的淡黃的頭發(fā)在她的身后飄動著,在陽光的照耀下簡直像金絲一樣。象牙塔。黃金屋。有些事只要想一想你就可以明白的。

可是為什么在廣場上?你只有要干什么的時候,才到那里去。廣場上滿鋪著很厚的方磚。整天有水珠從那些細(xì)小的針眼里往外冒。到處都可以聞到一種奇怪的腐爛的味道。在一個衛(wèi)生間的門后邊,有人用紅鉛筆畫了一個穿著羅馬服裝的長胡子的男人,他一手拿著一塊磚,下面還寫著:

巴爾巴斯正在砌一堵墻。

不知是誰為了好玩畫下了這張畫。畫上的臉長得很滑稽,可是,非常像一個長著胡子的男人的臉。在另一個衛(wèi)生間的墻上卻有人用非常漂亮的向左斜的字體寫下了這么幾個字:

裘力斯·愷撒寫下了《花布肚皮》。

也許那里所以會有這些東西,只因為在這里同學(xué)們喜歡為了好玩亂涂亂畫。但不管怎樣阿賽講的那些話和他講話的那種方式總使人覺得有些奇怪。這不會是說著玩兒,因為他們的確跑掉了。他和別人一樣向操場那邊望去,開始感到有些害怕。

最后弗萊明說:

——難道別的同學(xué)干了任何事,我們都應(yīng)該跟著受處分嗎?

——我不會再回來了,你看我會不會,塞西爾·桑德爾說。

這三天飯廳里都很安靜,可是現(xiàn)在每分鐘同學(xué)們都會被叫去十板八板地挨打。

——就是的,韋爾斯說。老巴雷特有一種折疊書信的新辦法,讓你沒有辦法打開來看看再折回去,知道誰要挨多少次手心。我也絕不回來了。

——對,塞西爾·桑德爾說,教導(dǎo)主任今天早晨一直待在文科二年級。

——讓咱們起來造反吧,弗萊明說。你們看怎么樣?

所有的同學(xué)全都沉默著。連空氣也非常沉寂,你可以聽到板球拍拍球的聲音,只不過比原來更慢了些。噼克、啪克。

韋爾斯問道:

——他們會對他們怎么樣呢?

——西蒙·穆南和塔斯克準(zhǔn)會受到鞭打。阿賽說,高班的那些同學(xué)還可以有個選擇,或者挨打,或者被開除。

——他們準(zhǔn)備選擇哪一樣呢?剛才第一個說話的那個同學(xué)問道。

——除了科里根,全都寧愿被開除,阿賽回答說,他會受到格利森先生的鞭打。

——我知道為什么,塞西爾·桑德爾說,他是對的,其他那些家伙都不對,因為挨一頓打過幾天就會好了,可要是從學(xué)校被開除出去,那這件事對他來說一輩子都忘不掉。再說格利森也不會真使勁打他的。

——他不使勁打,對他自己也是再好不過了,弗萊明說。

——我可不愿意當(dāng)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塞西爾·桑德爾說,但我不相信他們會遭到鞭打。也許他們會被叫去各挨兩個九板。

——不會,不會,阿賽說,他們將在致命的地方挨上幾鞭子。

韋爾斯揉了揉自己的手,用一種哭聲說:

——請求您,先生,饒了我吧。

阿賽笑了笑,卷起自己的上衣袖子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事情就得這么結(jié)束。

所以趕快脫下你的褲子

馬上亮出你的屁股。

同學(xué)們?nèi)即笮ζ饋恚墒?,他感到他們?nèi)加悬c害怕。在那沉寂的黑暗的夜空中,他聽到遠(yuǎn)處忽而從這邊忽而從那邊傳來板球的聲音:啪克,啪克。這聲音聽著倒沒有什么,但如果打在你身上,你就會感到疼痛。戒尺也發(fā)出一種聲音,但不像這個。有人說,那戒尺是用鯨魚骨和牛皮做成的,里面灌有鉛心,他不知道那打在人身上引起的疼痛會是什么滋味兒。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可完全不一樣。一根細(xì)長的藤條會發(fā)出很尖的口哨一樣的聲音,他也不知道那打在身上會是怎么個疼法。想到這些,他不禁渾身發(fā)抖,心里發(fā)涼,還有阿賽講的那些話也使他難受??墒牵@里面有什么可笑的呢?這只使他感到要發(fā)抖,可那只是因為每當(dāng)你脫下褲子的時候,總會有一種要發(fā)抖的感覺的。當(dāng)你在洗澡房里脫衣服的時候,感覺也是這樣。他不知道是誰給他脫下褲子,是老師呢,還是那孩子自己。哦,他們怎么可以對這種事那樣高聲大笑呢?

他看著阿賽卷起的袖子和他那骨節(jié)很大、沾滿墨水的手。他卷起袖子是為了比畫給大家看看,格利森先生將會怎樣卷起他的袖子??墒歉窭壬髦l(fā)光的圓護(hù)袖,長著白凈的手腕和一雙胖胖的白手,手上的指甲也又長又尖。也許他和博伊爾夫人一樣常修他的指甲??墒牵闹讣子珠L又尖,簡直可怕。它們看來是那樣的尖,而且是那樣的兇殘,盡管他的手白白胖胖,并不顯得那么兇惡,倒還顯得非常溫和。盡管想到那兇殘的長指甲和那發(fā)出尖嘯聲的藤條,想到脫下褲子時會感到襯衫下面發(fā)涼,因而止不住一陣心寒,恐懼得渾身哆嗦,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內(nèi)心深處,因為想到那強有力的干凈而柔和的胖胖的白手,又止不住暗暗有一種欣喜的感覺。他也想到了塞西爾·桑德爾剛才說過的話:格利森先生不會使勁打科里根的,弗萊明也說他不會那樣做,因為他不那樣做對他自己也只會有好處。但那并沒有說明為什么。

從遠(yuǎn)處的操場上傳來一陣喊叫聲:

——全都回來!

另外一些聲音也跟著喊叫道:

——全都回來!全都回來!

在寫作課上,他交抱著兩臂坐在那里,靜聽著別人的鋼筆慢慢畫在紙上的聲音。哈福德先生來來回回走著,用紅鉛筆畫一些小符號,有時坐在一個孩子的身邊告訴他怎么拿筆。他曾試著自己拼寫出那標(biāo)題,雖然他已經(jīng)知道標(biāo)題是什么,因為那是書里的最后一課。缺乏謹(jǐn)慎的熱情完全像一只隨風(fēng)漂流的船??墒悄切┳趾喼毕袷怯每床灰姷募?xì)線描出的,只有當(dāng)他使勁閉上右眼用左眼望去的時候,他才能看出那個大寫字母的幾根曲線。

但哈福德先生為人非常正派,從來沒有發(fā)過脾氣。所有別的老師常常生起氣來非??膳隆?墒牵麄?yōu)槭裁匆獮楦吣昙壨瑢W(xué)犯的錯誤受處分呢?韋爾斯說他們偷喝了圣器室架子上的一些供圣壇上使用的酒,因為他們嘴里有酒味被發(fā)現(xiàn)了。也許他們還偷了一個圣餐盒,準(zhǔn)備逃跑以后到什么地方去把它賣掉。那恐怕是一件非常嚴(yán)重的罪行,半夜三更偷偷跑過去打開黑木頭櫥柜偷走那金光閃閃的東西,而在舉行祝福儀式的時候,在圣壇上擺好鮮花,兩邊都有人搖晃著香爐船使圣壇前香煙繚繞,多米尼克·凱利自己開始唱著圣歌的頭一部分的時候,上帝便是待在擺在圣壇中央的那個圣餐盒里的??僧?dāng)然在他們把它偷走的時候,上帝并不在里面??墒悄呐轮皇桥鲆慌鏊?,那都是一件超出常情的罪行。他懷著深沉的恐懼想著這件事。一件可怕的超出常情的罪行,在那只有輕輕的鋼筆聲的沉寂中,使他心情十分激動。而從架子上偷喝圣壇酒,又因為有酒的氣味而被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種罪行:不過這罪行還不是那么可怕和超出常情。只不過因為牽涉到酒味兒問題讓你感到有點惡心罷了。因為那一天,他在禮拜堂里吃完第一次神圣的圣餐之后,他也曾閉上眼睛,張開嘴,伸出自己的舌頭來:而當(dāng)校長低下頭來給他分圣餐的時候,他也聞到校長嘴里有輕微的酒的味道。因為那是在剛剛做過飲酒的彌撒之后。這個詞聽來很美:酒。它讓你想到深紫色,因為長在希臘一些白色的廟宇外面的葡萄都是深紫色的。可是,校長嘴里的輕微的酒味卻讓他在第一次圣餐之后的那個早晨,一直都有一種惡心的感覺。第一次圣餐的那一天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有一次,一大群將軍曾經(jīng)問拿破侖他感到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是哪一天。他們以為他一定會說那是他獲得某次大捷,或者他登基做皇帝的那一天,可是,他說的卻是:

——先生們,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我第一次吃圣餐的那一天。

阿納爾神父走進(jìn)來,拉丁語課開始了,可他仍然兩手交抱著倚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阿納爾神父發(fā)給他們作文本,他說他們的作文都寫得不成話,并要他們把改過的作文都重新再抄一遍。而其中最壞的是弗萊明的作文,因為他的幾頁作文全被墨水黏到一塊兒了:阿納爾神父提著一個角兒舉起來給大家看,并說這種作文卷子送給任何一位老師都是對老師的污辱。然后,他又要杰克·勞頓拿“海”這個詞來變格,杰克·勞頓只知道單數(shù)的奪格,多數(shù)他就不知道了。

——你應(yīng)該自己感到可恥,阿納爾神父嚴(yán)厲地說,你還是全班的帶頭人呢!

然后,他就問另外一個孩子,又問另一個孩子。誰也不知道。阿納爾神父于是變得非常沉默,在一個個孩子試圖回答,而又全回答不上來的時候,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墒?,他的臉色非常陰沉,兩眼也呆呆的,雖然他說話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然后,他又問弗萊明,弗萊明說那個詞沒有復(fù)數(shù)。阿納爾神父忽然把書合上對他喊道:

——到教室中間去給我跪下,你是我從沒見過的最懶惰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把你們的作文重抄一遍。

弗萊明拖著沉重的腳步從座位邊走出來,在最后兩條板凳中間跪了下來。其他的孩子都低下頭去,在作文本上抄寫著。教室里一片沉默。斯蒂芬膽怯地偷看阿納爾神父陰沉的臉,看到他因為正發(fā)怒臉有些紅了。

發(fā)怒對阿納爾神父來說是一種罪惡嗎?或者當(dāng)孩子們懶惰的時候,他完全應(yīng)該發(fā)怒,因為這樣可以使他們學(xué)習(xí)得更好一些,或者他不過是有意裝出發(fā)怒的樣子呢?恐怕他是應(yīng)該發(fā)怒的,因為一個牧師一定知道什么是罪行,他一定不會明知故犯的??扇绻粫r失誤,犯了某種罪行,他怎么進(jìn)行懺悔呢?也許他會去對管事的神父懺悔。如果管事的神父犯了罪,他會去向校長懺悔,校長將向大主教懺悔,大主教就必須去向耶穌會的會長懺悔了。這就是所謂的秩序。他曾聽到他父親說,他們都是些聰明人。如果他們不曾成為耶穌會會員,他們?nèi)伎赡茏兂墒澜缟献罡呒壍娜宋铩?墒?,他弄不清要是阿納爾神父和帕迪·巴雷特以及麥格萊特先生還有格利森先生都沒有變成耶穌會會員,他們將會成為什么樣的一些人。這是很難想象的,因為你必須先想出,他們?nèi)绾芜^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和褲子,留著小胡子和大胡子并戴著各種不同的帽子。

教室門被輕輕地推開又關(guān)上了。一陣急促的耳語聲立刻在教室里傳開:教導(dǎo)主任。一時間教室里鴉雀無聲,然后,就聽到從最后一排書桌邊,啪地一聲傳來板子拍在桌上的聲音。斯蒂芬的心馬上恐懼地亂跳起來。

——這兒有哪些孩子應(yīng)該挨打,阿納爾神父?教導(dǎo)主任叫喊著。這個班上有哪些最懶惰的孩子應(yīng)該挨打?

他走到教室中間,看到弗萊明跪在地上。

——哦呵!他大叫著。這孩子是誰?他為什么跪著?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弗萊明,先生。

——哦呵!弗萊明,當(dāng)然是個懶蟲,這一點我從你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為什么跪在地上,阿納爾神父?

——他寫了一篇拉丁文的文章,寫得太壞,阿納爾神父說,關(guān)于文法方面的問題他也全答不上來。

——他當(dāng)然答不來,教導(dǎo)主任大聲說,他當(dāng)然答不上來!天生的懶蟲!我從他的眼角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把戒尺往桌上使勁敲了一下,大叫道:

——站起來,弗萊明!站起來,我的孩子!

弗萊明慢慢站起身來。

——把手伸出來!教導(dǎo)主任叫著。

弗萊明伸出手,戒尺打在他手上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噗噗聲:一,二,三,四,五,六。

——另外那只手!

那戒尺發(fā)出巨大的噗噗聲,又打了六下。

——跪下!教導(dǎo)主任吼叫著。

弗萊明跪下去,把他的兩只手伸在胳肢窩里使勁地壓著,他的臉痛苦地扭動著??墒牵沟俜抑浪氖制び卸嗝从?,因為弗萊明常常使勁往手心里擦松香??墒?,也許他的確很疼,因為那板子打下來的聲音實在太可怕了。斯蒂芬的心不停地?fù)渫〒渫ㄌ?/p>

——你們所有的人,全都做你們的功課!教導(dǎo)主任叫喊著。我們這里不要任何什么都不干的懶鬼,也不要懶惰的小搗蛋鬼。做你們的功課,我告訴你們。多蘭神父會每天來看著你們的。多蘭神父明天還會來的。

他用戒尺捅著一個孩子的腰,說:

——你,孩子!多蘭神父什么時候再來?

——明天,先生,湯姆·弗朗說。

——明天和明天和明天,教導(dǎo)主任說,你們好好地做好思想準(zhǔn)備吧,每天多蘭神父都來。寫你們的。你,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立即嚇得心直跳。

——迪達(dá)勒斯,先生。

——你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樣寫你的作文?

——我?我的……

他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為什么不寫,阿納爾神父?

——他的眼鏡打碎了,阿納爾神父說,我免除了他的作業(yè)。

——打碎了?你說什么來著?他的名字叫什么?教導(dǎo)主任說。

——迪達(dá)勒斯,先生。

——站出來,迪達(dá)勒斯,懶惰的搗蛋鬼。我從你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你是個搗蛋鬼。你在什么地方打碎你的眼鏡的?

斯蒂芬哆嗦著走到教室中間去,因為恐懼和著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你在什么地方打碎你的眼鏡的?教導(dǎo)主任又一次問道。

——在煤渣路上,先生。

——哦呵!煤渣路上!教導(dǎo)主任喊道。我知道你那種鬼花招。

斯蒂芬驚異地抬起頭來,對多蘭神父的灰白色的不很年輕的臉看了一眼,看到他灰白色的光禿的頭兩邊殘留的絨毛,看到他的金邊眼鏡和透過眼鏡向外看的沒有顏色的眼珠。他為什么說,他知道那種鬼花招呢?

——什么也不干的懶惰的小懶蟲!教導(dǎo)主任喊叫說。打碎了我的眼鏡!這是一個老油條學(xué)生的老花招了!馬上把你的手伸出來!

斯蒂芬閉上眼睛,把哆嗦著的手掌心朝上伸了出來。他感到教導(dǎo)主任用手摸了摸他的手指頭,讓他把手伸得更直些,然后,在他舉起戒尺向下打的時候,還聽到他的法衣袖子呼地響了一下。像針扎一樣刺心的火辣辣的一擊發(fā)出像棍子被折斷似的一聲巨響,立即使他哆嗦的手像在火里燃燒的樹葉一樣皺作一團(tuán)了:隨著這響聲和疼痛,火熱的眼淚涌進(jìn)了他的眼眶。他的整個身子因恐懼而哆嗦著,他的一只膀子也哆嗦著,他的蜷曲的、發(fā)燙的、青色的手像在空中飄蕩著的一片葉子。一聲請求饒恕的呼喊聲跳到了他的舌邊。但是,盡管火熱的眼淚燒著他的眼睛,盡管他的手臂因痛苦和恐懼哆嗦著,他仍然勉強忍住了哭泣和使他的喉嚨發(fā)燙的那聲叫喊。

——另一只手!教導(dǎo)主任又喊道。

斯蒂芬抽回他受傷的哆嗦著的右手,把左手伸出去。法衣的袖子在舉起戒尺的時候,又呼地響了一聲,一聲清脆的巨響和一陣刺骨的、火燒一般的、令人發(fā)瘋的猛烈疼痛使他的手掌和手指全縮成一團(tuán),變成了一塊哆嗦著的發(fā)青的死肉?;馉C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淌了出來,羞恥、痛苦和恐懼燃燒著他的心,他恐懼地縮回哆嗦的手臂,低聲嚶嚶地哭泣起來。他的身子在恐懼和羞辱和憤怒中哆嗦著,他感到火熱的喊叫從他的喉嚨里跳了出來,火熱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流出,流過了冒著火焰的臉頰。

——跪下,教導(dǎo)主任叫喊著。

斯蒂芬連忙跪下,把兩只被打過的手貼在身子的兩邊。想到被打過的雙手很快就會腫痛起來,他不禁為它們感到非常難過,仿佛它們并不是他自己的手,而是他深感同情的什么別人的手。他跪下以后,一邊極力壓抑住喉嚨里的最后一陣哭泣聲,忍住壓在身體兩邊的火燒一樣的刺骨的疼痛,同時卻又想起自己手心向上,向外伸出的手,想到教導(dǎo)主任為讓他哆嗦的手指老老實實而狠狠地觸摸了一下,想到那挨打后變作紅腫的一團(tuán)、毫無辦法地在空中亂哆嗦的手掌和手指。

——做你們的功課去,所有的人,教導(dǎo)主任在門口喊道。多蘭神父會每天來看著你們,看看有沒有哪個懶惰貪玩的小懶蟲需要打手心。每天。每天。

他走出門去,把門帶上。

一班學(xué)生鴉雀無聲,繼續(xù)抄寫他們的作文。阿納爾神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們中間,溫和地讓孩子們快做作業(yè),并告訴他們什么地方錯了。他的聲音非常安詳,非常柔和。然后,他又回到座位上對弗萊明和斯蒂芬說:

——你們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你們倆。

弗萊明和斯蒂芬站起來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斯蒂芬羞得滿臉通紅,用一只無力的手匆匆打開他的本子,然后,低下頭去,把他的臉盡量貼近紙面。

因為大夫曾經(jīng)告訴他不要不戴眼鏡看書,而且,那天早晨他已經(jīng)給父親寫信讓他給他再送一副新眼鏡來,他們這樣打他實在太不公平,太殘酷了。再說,阿納爾神父也說過,在新眼鏡送來以前,他不用再做功課了??墒牵F(xiàn)在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他被稱作搗蛋鬼,還被打了一頓。而他過去一直是約克派學(xué)生的領(lǐng)導(dǎo)人,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教導(dǎo)主任怎么知道他是?;ㄕ心兀吭诮虒?dǎo)主任伸手摸他的發(fā)抖的手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他的觸摸,在一開始他還以為他是要和他握手呢,因為他的手指頭既柔軟又堅定有力,但是一剎那間他就聽到了他的法衣袖子呼呼響,還有那戒尺的聲音。讓他在教室中間跪下來,這也是非常殘酷和不公平的:阿納爾神父也只是說讓他們倆都回到座位上去,絲毫沒有對他們兩人加以區(qū)別。他聽著阿納爾神父用一種低沉而柔和的聲音給學(xué)生們改作文。也許他現(xiàn)在感到很抱歉,希望做得更合情合理一些。但這是不公平和殘酷的。教導(dǎo)主任是一位神父,但他那樣做是殘酷和不公平的。他的灰白色的臉和金邊眼鏡后面的那雙灰白色的眼睛,看來非常殘酷,因為他用堅定而柔和的手指去撫摸他的手,目的卻是為了打得更疼、更響一些。

——他們這樣做真是卑鄙下流已極,的確是這樣,下課后,大家排隊到飯?zhí)萌プ哌^走廊的時候,弗萊明說,這樣無緣無故因為別人的錯誤毒打一個同學(xué)。

——你的確是無意打碎你的眼鏡的,對嗎?納斯蒂·羅奇問道。

斯蒂芬覺得弗萊明的話噎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沒有回答。

——當(dāng)然是無意,弗萊明說,要擱我,我可絕不能就這么算了,我一定得到校長那里去告他。

——對,塞西爾·桑德爾急切地說,我看到他把戒尺舉過了肩膀,他這樣做是違反規(guī)章的。

——打得你非常疼吧,納斯蒂·羅奇問道。

——疼極了,斯蒂芬說。

——要是我,可絕不能就這樣算了,弗萊明重復(fù)說。不管是這個光頭還是別的哪個光頭都不行。這樣干真是無恥下流已極,真是那么回事。要是我,我一定在吃完飯后,馬上去找校長,把事情經(jīng)過全告訴他。

——對,就這么干。對,就這么干,塞西爾·桑德爾說。

——對,就這么干。對,去找校長告他,迪達(dá)勒斯,納斯蒂·羅奇說,因為他說他明天還要來打你。

——是的,是的。去報告校長,所有的人一起說。

當(dāng)時,還有文科二年級的幾個學(xué)生在那里聽著,他們中一個人說:

——元老院和羅馬人民都已經(jīng)宣布迪達(dá)勒斯受到了不應(yīng)有的懲罰。

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公平和殘酷的,他坐在飯廳里,不時又想起那難堪的羞辱,直到最后他開始懷疑是不是他臉上真有什么異樣,使他看起來像一個搗蛋鬼,他希望那時有一面小鏡子,可以自己照照。可是,不可能有小鏡子,而這是殘酷的和不公正的。

在那四旬齋期的星期三,食堂給預(yù)備下了黑糊糊的魚肉煎餅,但是,他完全吃不下,他面前的土豆上還有一個黑桃兒印記。是的,他一定要照他的同學(xué)們講的去做。他要到辦公室去,告訴校長他受到了不應(yīng)當(dāng)受的懲罰。在歷史上,過去也有人這么做過,那都是些偉大的人物,歷史書上還有他們的頭像。校長一定會宣布他受到了不應(yīng)受的懲罰,因為元老院和羅馬人民常常宣布那些提出申訴的人是受到了不應(yīng)受的懲罰。他們都是些偉大的人物,在《里奇馬爾·馬格納爾問答》一書中可以找到他們的名字。歷史書上講的全是他們這些人和他們所干過的事,彼得·帕利所編的《希臘、羅馬故事》也全是講他們的故事。彼得·帕利自己的像就在那本書的扉頁上。一片石楠叢生的荒地前面,有一條路,一邊長滿野草和矮小的叢林:彼得·帕利像一個新教的牧師一樣戴著一頂寬邊帽,拿著一根很大的手杖,正沿著那條路快步朝著希臘、羅馬走去。

他需要做的事是很容易做的。他只需要在吃完飯輪到他去散步的時候溜出來,不要跟著大家一起走進(jìn)走廊,而是爬上右手邊通往樓上辦公室的樓梯上去。除此之外,他不需要再干任何別的事:他只要向右邊走,快步走上樓梯,然后,只要半分鐘他就會走上一條低矮的、狹窄黑暗的走廊,從那里一直走到校長的辦公室去。所有的人都說這是不公平的,甚至文科二年級的那個同學(xué)也說到關(guān)于元老院和羅馬人民的那些話。

那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

他聽到飯廳上邊高班的同學(xué)們站了起來,還聽到他們沿著地席朝這邊走來的聲音:帕迪·拉思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吉米·馬吉,然后是那個西班牙人和那個葡萄牙人,第五個是高大的科里根,他很快就要挨格利森先生的打了。那就是教導(dǎo)主任為什么叫他搗蛋鬼,并且無緣無故打他的原因。他盡力睜大由于哭泣而疲勞無力的眼睛,注視著高大的科里根寬大的肩膀和他耷拉著的黑色的頭在隊伍中間走過去??墒?,他的確犯了錯誤,而且格利森先生是不會使勁打他的:他還記起了高大的科里根在洗澡房里的樣子。他的皮膚顏色和浴池里淺水那邊泥炭般的水色完全一樣,當(dāng)他在池邊走過的時候,他的腳踩在帶水的濕磚上發(fā)出巨大的噼啪聲,而且,因為他太胖,每走一步大腿上的肉都一哆嗦。

食堂里已經(jīng)半空了,學(xué)生們還在排著隊往外走。他完全可以上樓去,因為食堂門口既沒有一位神父也沒有一位級長。可是,他不能去。校長很可能跟教導(dǎo)主任站在一邊,也認(rèn)為這是一個學(xué)生耍的花招,如果那樣那教導(dǎo)主任就仍然會照樣每天來,而且情況只會更糟,因為有學(xué)生到校長那里去告他,他必然會非常生氣。那些同學(xué)都讓他去告狀,可是,他們自己誰也不去。他剛才完全忘了這一點。別去了,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也許教導(dǎo)主任的那句他還要來只是那么說說。算了,最好躲開這些事吧,因為既然你還很小,還很年輕,你常??梢跃瓦@樣躲過去的。

他同桌的同學(xué)們都站了起來。他也站起來和他們一起排成隊走了出去。他必須作出決定了。他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如果他和其他人一起再往前走,那他就絕不可能去找校長了,因為他不可能從操場上再走出來去辦這件事。而如果他去了,最后還是照樣挨打,那別的同學(xué)一定會譏笑他,大家就會大談小迪達(dá)勒斯跑到校長那里告教導(dǎo)主任的事。

他沿著地席朝前走,他已經(jīng)看到那扇門就在他的眼前了。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這樣。他想起了教導(dǎo)主任的光頭和盯著他望的那對殘酷的沒有顏色的眼睛,并聽到教導(dǎo)主任兩次問他名字的聲音。在他第一次告訴他,他叫什么名字的時候,他為什么不能記?。渴撬谝淮螞]有好好聽,還是他有意要拿他的名字開玩笑?歷史書上的大人物就有人叫他這個名字,可并沒有人拿他們的名字開玩笑。如果他要開玩笑,他應(yīng)該拿他自己的名字開玩笑。多蘭:這就像一個給人洗衣服的公仆的名字。

他已經(jīng)來到門前,但他猛地向右一轉(zhuǎn)身走上了樓梯,而在他還不能拿定主意再向回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進(jìn)了通向辦公室的那條又窄又矮的黑暗的通道。在他跨過那條通道的門口的時候,他不用回頭也能看到,其他的同學(xué)在一邊排隊往外走的時候都回過頭來在看著他。

他走過那條狹窄黑暗的過道,走過一些矮小的門,那是這里的住家戶的門。他向前面望著,在那黑暗的光線中向左右看看,想著那墻上掛的一定都是些人像。那里很暗,很安靜。但他的眼睛因為已哭得軟弱無力,所以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想那一定都是些圣者和偉大人物的像,在他走過的時候,都正低著頭望著他:圣伊格內(nèi)修斯·洛約拉正對他舉著一本攤開的書,并指他看書里的Ad Májorem Dei Gloriám幾個字;圣弗朗西斯·澤維爾正指著自己的胸前;洛倫佐·里奇頭上戴著方僧帽,和他們班上的級長一樣;還有三位神圣的青春保護(hù)神——圣斯坦尼斯洛斯·科斯特卡、圣阿洛伊修斯·岡薩戈和受到上帝祝福的約翰·伯奇曼斯,他們的臉色看上去都非常年輕,因為他們死的時候年歲都很小,還有彼得·肯尼神父穿著一件寬大的大氅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爬上門廳上面的樓梯口,朝四面看看。那里正是漢密爾頓·羅恩出事的地點,那里還可以看到士兵們留下的彈痕。正是在這里一些老仆人曾看到一個穿白色外套的將軍的鬼魂。

有一個老仆人正在樓梯口那邊掃地。他問他校長的房間在哪里,那個老仆人指著盡頭的一扇門,并一直看著他走過去,直到他開始敲門。

里面沒有回答。他更使勁地又敲了幾下,這時從里面?zhèn)鞒鲆宦暫磺宓穆曇?,他的心撲撲地跳起來?/p>

——進(jìn)來!

他轉(zhuǎn)動門把推開了門,又亂摸著尋找里面那層藍(lán)絨面內(nèi)門的門把。他終于找到了,然后,推開門走進(jìn)去。

他看到校長坐在一張寫字臺前寫字。桌上擺著一個骷髏,房間里有一種奇怪的嚴(yán)肅味道,那味道很像古老的皮椅子。

一進(jìn)入這嚴(yán)肅的地方,又看到屋里是那么安靜,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看了看那骷髏,又看了看校長仁慈的臉。

——啊,我的小人兒,校長說,你有什么事呢?

斯蒂芬勉強咽下了哽在喉嚨里的什么東西,然后說:

——我打碎了我的眼鏡,先生。

校長張開他的嘴說:

——哦!

然后,他笑了笑說:

——啊,如果咱們打碎了眼鏡,咱們就只好寫信回家再要一副新的。

——我已經(jīng)寫信回家了,先生,斯蒂芬說,而且阿納爾神父也說,在新眼鏡送來以前我可以不學(xué)習(xí)了。

——完全對,校長說。

斯蒂芬又一次咽下喉嚨里的什么東西,盡力使自己的腿和聲音不要哆嗦。

——可是,先生……

——怎么樣呢?

——多蘭神父今天來打了我一頓,因為我沒有做作文。

校長一直沉默地看著他,他可以感覺到血液已經(jīng)流到他的臉上,眼淚也快要涌進(jìn)他的眼眶了。

校長說:

——你的名字叫迪達(dá)勒斯,對嗎?

——是的,先生。

——你在什么地方打碎你的眼鏡的?

——在煤渣路上,先生。一個同學(xué)從存自行車的房子里出來把我撞倒,眼鏡就給打碎了。我不知道那個同學(xué)的名字。

校長又一次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然后,他微笑著說:

——哦,那么,這是一次誤會。我敢肯定多蘭神父一定不知道。

——可是,我告訴他我的眼鏡碎了,先生,可他還是打了我。

——你告訴他說,你已經(jīng)寫信回家要一副新眼鏡了嗎?校長問道。

——沒有,先生。

——啊,那么好,校長說,多蘭神父不了解情況,你可以對大家說,我已經(jīng)免掉你這幾天的功課了。

斯蒂芬于是匆忙地回答了幾句,因為他怕一會兒他會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了:

——好的,先生,可是多蘭神父說,他明天還要來再打我一頓。

——好啦,校長說,這是一個誤會,我回頭一定和多蘭神父談?wù)勥@件事。那樣是不是行了呢?

斯蒂芬感到眼淚潤濕了他的眼睛,他喃喃地說:

——哦,行了,先生,謝謝。

校長隔著那張放著骷髏的桌子向他伸過手來,斯蒂芬把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上放了一會兒,感到他的手掌又涼又潮。

——那么,再見吧,校長說,收回他的手,并點了點頭。

——再見了,先生,斯蒂芬說。

他鞠了個躬,一聲不響地走出去,非常小心地慢慢把門關(guān)上。

可是,他一走過樓梯口的那個老仆人,再次進(jìn)入那個狹窄的又低又暗的通道,便開始越走越快。他在陰暗的過道里一步快似一步地走著,在拐角處竟把胳膊撞在門框上了。但他仍然匆匆跑下樓梯,迅速走過兩條走道,走出去,來到開曠的地方。

他能聽到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的喊叫聲。他于是開始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過了那條煤渣路,氣喘吁吁跑到操場上三年級同學(xué)的地段。

同學(xué)們都看到他跑了過來。他們向他圍過去,你推我擠地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圈兒。

——快告訴我們!快告訴我們!

——他怎么說?

——你去了嗎?

——他怎么說的?

——快告訴我們!快告訴我們!

他告訴他們,他說了什么,以及校長是怎么說的。他說完以后,所有的同學(xué)都脫下帽子向空中扔去,一邊大聲喊叫。

——烏拉!

他們抓住落下的帽子,又旋轉(zhuǎn)著把它往空中扔去,同時又喊叫道:

——烏拉!烏拉!

他們用手搭成一個搖籃,把他放在上面往上拋,并抬著到處走,直到他使勁掙扎著才從他們手里掙脫出來。他掙脫以后,他們又四散跑開,再一次吹著口哨把帽子往高空中扔去,一邊望著旋轉(zhuǎn)的帽子,一邊叫著:

——烏拉!

他們?yōu)楣忸^多蘭發(fā)出三聲咒詛,又向康米發(fā)出三聲歡呼,他們說,他是克朗戈斯從沒有過的最正派的校長。

歡呼聲在陰暗柔和的夜空中慢慢消失了,他身邊已經(jīng)再沒有別人。他感到無憂無慮,非??鞓罚墒?,他想,他一定不能在多蘭神父面前露出得意的樣子,他應(yīng)該顯得非常沉靜和順從:他希望他能為他做一些好事,讓他感到他絲毫沒有驕傲的意思。

夜幕已快降臨了,晚上的空氣是那樣的柔和、陰暗??諝庵谐錆M了黃昏的氣息,充滿了鄉(xiāng)村田野的氣息。有一次,他們散步到梅杰·巴頓那里去,還在那些田野里挖出一些蘿卜來剝皮吃,空氣里還有長著五倍子的那個亭子那邊的小森林的氣味。

別的同學(xué)們正在練習(xí)打高球、吊球和旋轉(zhuǎn)球。在那灰暗、柔和的寂靜中,他能聽到乒乒的球聲,也能聽到穿過寧靜的空氣從這里或那里傳來的拍板球的聲音:噼克、啪克,???、巴克,像是從泉眼里慢慢流入一個已經(jīng)很滿的水坑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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