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莉和安東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說:“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開開門,湯豪舍來了!”可是安東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這幾個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聲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對風(fēng)哼了哼,很含糊,安東很肯定,她根本就沒有說甚么。她看去很勇敢,有時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園里和他碰上的時候,小姑娘們都想親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臉,要從姑娘群中掙著逃開;就只有她一個人敢真去吻他。“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說道,摟著他的脖子;這是她的虛榮心,安東讓她吻了,一點(diǎn)沒有猶疑。她是多漂亮、多么膽大??!山上的霍勒夫人該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種美,大夥兒說過,是壞人的挑逗的美麗;最高境界的美相反應(yīng)該是圣潔的伊麗莎白6身上的那種。她是保護(hù)這塊土地的女圣人,圖林根虔誠的公主,她的善行在這一帶許多地方的傳說和傳奇故事中廣為人稱頌。教堂里掛著她的畫像,四周裝點(diǎn)著銀燈;——可是她一點(diǎn)也不像莫莉。
兩個孩子種的那棵蘋果樹,一年年地長大了;它已經(jīng)長大到必須移植到花園里自然的空氣中去了。在自然空氣中有露水澆它,和暖的陽光照曬它,它得到了力量抗禦冬天。在嚴(yán)峻的冬天威逼之后,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開出了花;收穫的時候,它結(jié)了兩個蘋果。莫莉一個,安東一個;不會再少了。
樹匆匆長大,莫莉和樹一樣成長著,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蘋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長久地看見這朵花了。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在新陳代謝!莫莉的父親離開了老家,莫莉跟著去了,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是的,在我們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幾個小時的路程,但是那時候,人們要用比一天一夜還多的時間才能從艾森納赫往東走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那是圖林根最邊緣的地方,去到那個今天仍叫做魏瑪?shù)某鞘小?/p>
莫莉哭了,安東哭了;——那么多眼淚,是啊,都包含在一顆淚珠里了,它有著歡樂的紅色和美麗的光。莫莉說過她喜歡他勝過喜歡魏瑪?shù)囊磺袆倬啊?/p>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過去了,在這期間來了兩封信,一封是運(yùn)貨跑買賣的人帶來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帶來的;那路又長又艱難,又彎彎曲曲,經(jīng)過不少的城和鎮(zhèn)。
安東和莫莉經(jīng)常聽到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故事7.他每每由故事聯(lián)想到自己和莫莉,盡管特里斯坦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他生於痛苦之中”,而這一點(diǎn)不符合安東的情況,他也寧愿永遠(yuǎn)不像特里斯坦那樣會有“她已經(jīng)把我忘記”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爾德也并沒有忘記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們兩人都死后,各被埋在教堂的一側(cè)的時候,墳上各長出了一棵椴樹,漫過了教堂頂,在上面結(jié)合開花了。真是美極了,安東這么認(rèn)為,可是卻如此悽愴8——,而他和莫莉是不會悽愴的。但他卻哼起了云游詩人瓦爾特·馮·德·福格爾魏德9的一首小詩:
荒原椴樹下——!
這一段聽起來特別地美:
從樹林那邊,在靜靜的山谷中,坦達(dá)拉萊依!
傳來了夜鶯的歌聲!
這短詩總掛在他的嘴邊。月色明亮的夜晚,當(dāng)他騎馬在滿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瑪去訪問莫莉的時候,他唱著這首小詩,打著口哨;他出於莫莉意料之外到達(dá)了那里。
他受到了歡迎。杯子盛滿了酒,宴會上歡聲笑語,高貴的賓客,舒適的房間和舒適的床,可是卻完全不像他想像的、夢寐以求的那樣;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別人。但是我們卻能明白這一切!你可以進(jìn)入那個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間去,但是卻不踏實(shí)。交談,就像是在驛郵馬車?yán)锝徽勔粯?;互相結(jié)識,就像在驛郵馬車?yán)锘ハ嘟Y(jié)識一樣;互相干擾,心想最好自己走開或者我們的好鄰人離開。是啊,安東的感覺便是這樣。“我是一個有甚么說甚么的姑娘,”莫莉?qū)λf道,“我要親自對你講清楚!當(dāng)我們還是孩子時,在一起相處過,從那以后,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中間有了很大的變化,不論內(nèi)心或是外表,都與當(dāng)年大不一樣了,習(xí)慣和意志控制不住咱們的心!安東!我不愿意你把我看成是可恨可憎的人?,F(xiàn)在我要遠(yuǎn)離這里了——相信我,我對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歡你,像我現(xiàn)在長大后所理解的,一個女人會怎么喜歡一個男人那樣喜歡你,我卻從未做到過!——這一點(diǎn)你必須忍受!——再會了,安東!”
安東也道了別!他的眼中沒有一滴淚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熾熱的鐵棍和一根冰凍的鐵棍在我們親吻它們的時候,引起我們嘴唇皮的感覺是相同的,它們咬噬著我們的嘴皮。他用同樣的力度吻著愛,也吻著恨。不到一個晝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納赫,可是他的乘騎卻也就毀了。“有甚么說的!”他說道,“我也毀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來的一切東西都摧毀掉:霍勒夫人、維納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蘋果樹折斷,把它連根刨起!它絕不能再開花,再結(jié)果!”
可是,蘋果樹并沒有被毀掉,他自身卻被毀了,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甚么能再救助他呢?送來了一種能救他的藥,能找到的最苦的藥,在他的有病的身軀里,在他的那萎縮的靈魂里翻騰的那種藥:安東的父親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賈了。沉重的日子,考驗(yàn)的日子來到了家門前。不幸沖了進(jìn)來,像洶涌的巨浪一下子擊進(jìn)了那富有的家庭。父親窮了,悲傷和不幸擊癱了他。這時安東不能再浸在愛情的苦痛里,再想著怨恨莫莉,他有別的東西要想了?,F(xiàn)在他要在家中又當(dāng)父親又當(dāng)母親了,他必須安頓家,必須料理家,必須真正動起手來,自己走進(jìn)那大千世界,掙錢餬口。
他來到了不來梅,嘗盡了艱辛和度著困難的日子。這難熬的歲月令他心腸變硬,令他心腸變軟,常常是過於軟弱。世界和人與他在孩提時代所想是多么的不一樣??!詠唱詩人的詩現(xiàn)在對他如何:叮噹一陣響聲罷了!一陣饒舌罷了!是啊,有時他就是這樣想的。不過在另外的時候,那些詩歌又在他的心靈中鳴唱起來,他的思想又虔誠起來。“上帝的旨意是最恰當(dāng)不過的!”他於是說道,“上帝沒有讓莫莉的心總是眷戀著我,這是件好事。會有甚么樣的結(jié)果,幸?,F(xiàn)在不是離我而去了嗎!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的生活會出現(xiàn)這樣的巨變之前就離我而去。這是上帝對我的仁慈,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的!一切正在發(fā)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卻這么尖刻地對她懷著敵意!”歲月流逝。安東的父親溘然離世,祖房里住進(jìn)了外人。然而安東很想再看看它,他的富有的東家派他出差,他順路經(jīng)過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納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修士和修女十”山崖依舊和往日一個樣子;巨大的橡樹仍像他兒童時代那樣,顯露出同樣的輪廓。維納斯山在山谷里兀立著,光禿禿地,發(fā)著灰色的光。他真想說:“霍勒夫人,霍勒夫人!把山打開,我便可以在家園故士安眠!”
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這時一只小鳥在矮叢里歌唱,他的腦中又浮現(xiàn)了那古老的短歌:
從樹林那邊,在靜靜的山谷中,坦達(dá)拉萊依!
傳來了夜鶯的歌聲!
他透過淚珠觀看自己這孩提時代的城市,回憶起許多往事。祖房猶如昔日,只是花園改變了,一條田間小道穿過了昔日花園的一角。那棵他沒有毀掉的蘋果樹還在,不過已經(jīng)被隔在花園外面小道的另外一側(cè)了。只不過陽光仍和往日一樣照曬著它,露水依舊滋潤著它,它結(jié)著滿樹的果實(shí),枝子都被壓彎垂向地面。“它很茂盛!”他說道,“它會的!”
有一根大枝則被折斷了,是一雙討厭的手干的,你們知道,這樹離開公用的道路太近了。“他們摘它的花,連謝都不道一聲,他們偷果實(shí),折樹枝??梢哉f,我們談?wù)撘豢脴?,就和談?wù)撘粋€人是一樣的:一棵樹在自己的搖籃里,哪里想得到它會像今天這樣。一段經(jīng)歷開始得那么美好,可是結(jié)果又怎么樣呢?被丟棄,被遺忘,成了溝邊的一棵普通樹,站到了田頭路邊!它長在那里得不到一點(diǎn)保護(hù),任人肆虐攀折!盡管它并沒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年年它的花越來越少,不再結(jié)實(shí),直到最后——是啊,這一段經(jīng)歷便這樣結(jié)束了!” 安東在那棵樹下想著這些,在孤寂的小屋里,在木房子里,在異鄉(xiāng),在哥本哈根的小屋街里,他在無數(shù)的夜晚想著這些。是他的富有的東家,不來梅的商人派他來的,條件是,他不可以結(jié)婚。“結(jié)婚!哈哈!”他深沉奇怪地大笑。
冬天來得早,寒氣刺人。屋外有暴風(fēng)雪,所以只要可能便總是躲在家里。這樣,安東對面居住的人就沒有注意到安東的屋子整整兩天沒有開門了,他自己根本沒有露面,只要能夠不出門,誰愿在這樣的天氣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對那些窗子上裝的不是玻璃的住家來說,時時都是烏黑的夜。老安東有整整兩天根本沒有下床,他沒有氣力這么做;外面那惡劣的天氣他的軀體早感覺到了。這老胡椒漢子躺在床上無人照料,自己又沒法照料自己,他連伸手去夠水罐的力氣都沒有了。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邊,里面的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沒有發(fā)燒,他沒有病,是衰邁的年齡打擊了他。在他躺著的地方的四周幾乎就是永無止境的夜。一只小蜘蛛,那他看不見的蜘蛛,滿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織著網(wǎng),就好像老人在闔上自己眼睛的時候,依然有一絲清新的悲紗在飄揚(yáng)一樣。
時間是這么長,死一般地空洞;淚已乾,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里。他有一種感覺,世界和世上的喧囂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沒有人想著他。在短暫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飢餓,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沒有誰來喂他,誰也不會來。他想起那些生活艱難的人來,他想起那圣潔的伊麗莎白還生活在世上的時候,她,他家鄉(xiāng)和自己孩童時代的圣女,圖林根高貴的王子夫人,高貴的夫人,是怎么樣親自走進(jìn)最貧困的環(huán)境里給病人帶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誠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發(fā)光,他記得,她是怎么樣走去對遭受苦難的人吐露安慰之詞的,怎么樣給受傷的人醫(yī)治創(chuàng)傷,給挨饑受餓的人送去食物,盡管她的嚴(yán)厲的丈夫?qū)哆@些很惱怒。他記得關(guān)於她的傳說,在她提著滿裝著酒和食品的籃子出門的時候,他的丈夫怎么樣監(jiān)視著她,突然闖出來氣憤地問她,她提著的是甚么。她在恐慌中回答說是她從花園里摘的玫瑰。他把蓋布揭開,為這位虔誠的婦女而出現(xiàn)了奇跡,酒和麵包、籃子里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玫瑰。
這位女圣人就是這樣活在老安東的思想中,她就是這樣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的疲憊的眼神里,出現(xiàn)在丹麥國家他那簡陋的木棚里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頭來,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開成為一片,氣味好聞極了。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美的蘋果香味,他看見那是一棵盛開花朵的蘋果樹,他和莫莉用種籽種下的。樹將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發(fā)燒的臉上,使它冷卻下來;葉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像是使人神智煥發(fā)的酒和麵包;它們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輕松,很安詳,催人欲睡。“現(xiàn)在我要睡了!”他靜靜地細(xì)聲說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癒了,便會好了起來!真好啊!真好??!懷著愛心種下那棵蘋果樹,我看見它繁榮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這屋子的門關(guān)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對面的人家來探望壓根就沒有露面的老安東。他平躺著死去了,那頂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殮時他沒有戴這一頂,他還有一頂,乾凈潔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淚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珍珠哪里去了?它們在睡帽里,——真正的淚是洗不掉的——它們留在睡帽里,被人遺忘了,——老的思想,老的夢,是啊,它們依舊在胡椒漢子的睡帽里。別想要它!它會讓你的臉燒得緋紅,它會讓你的脈博加快,會叫你做夢,就像真的一樣。第一個人試了試它,那個把它戴上的人,不過那是安東死后半個世紀(jì)以后的事,是市長本人。這位市長夫人有十一個孩子,家里日子很好;他一下子就夢見了婚變,破產(chǎn)和無衣無食。“呵!這睡帽真讓人發(fā)熱!”他說道,扯下了睡帽,一滴珍珠,又一滴珍珠滾了出來落地有聲有光。“我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了!”市長說道,“它很刺我的眼!”
那是淚,半個世紀(jì)以前哭出的淚,艾森納赫的老安東哭出的淚。
不論誰后來戴上這頂睡帽,他都真的墜入幻境,做起夢來,他自己的故事變成安東的,成了一個完整的童話,很多的童話,別人可以來講?,F(xiàn)在我們講了第一篇,我們這一篇的最后的話是:永遠(yuǎn)也不要想戴上胡椒漢子的睡帽。
題註:這里的光棍漢的丹麥文原文的原意是“胡椒漢子”。為甚么這樣叫,安徒生在故事中有詳細(xì)的敘述。
1在丹麥文中“赫斯肯”一字只見於哥本哈根的赫斯肯街街名中。赫斯肯是丹麥人對德語HaAusehen(小屋)的訛讀。這條街之所以有個德語名字,安徒生在此篇故事中的敘述很詳盡。
2德國中北部的兩個城市。
3即哥本哈根的皇宮島。
4據(jù)中古時期德國流傳的說法,瓦特堡附近有維納斯山,是維納斯女神設(shè)神廷的地方。凡被誘誤入這座山的人均要交付巨額贖金才得獲釋。把維納斯稱為維納斯夫人則又建立在更古的傳說,說這山中藏著一位霍勒夫人。
5奧地利13世紀(jì)民歌手。據(jù)傳說,他曾一度居住在維納斯山中。關(guān)於湯豪舍和瓦特堡賽歌會的事請見《鳳凰鳥》注8. 6匈牙利公主(1207-1231),圖林根王子路德維希四世的王后。7克爾特人的傳說中的人物。馬爾克斯派遣他的侄子特里斯坦到愛爾蘭代表他向公主伊索爾德求婚。馬爾克斯的求婚得到接受。特里斯坦陪同伊索爾德返回的途中,兩人誤飲了伊索爾德的母親贈送給伊索爾德和馬爾克斯的魔酒。這種酒有魔力能使夫婦永遠(yuǎn)相愛。回到馬爾克斯身旁后,三人之間發(fā)生了多次沖突,最后馬爾克斯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趕出了森林。兩人在分手前,曾在這森林中共同艱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特里斯坦后來和另一個也叫伊索爾德的女子結(jié)婚。但特里斯坦始終未忘記前一個伊索爾德的舊情。后來特里斯坦在一次斗毆中受重傷;這傷只有第一位伊索爾德能治療。她趕來救治特里斯坦但卻為時已晚,特里斯坦已死去。
卡爾·因默曼曾寫過一部題為《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1841年)的小說。安徒生有此書。
8特里斯坦這個字與丹麥文的悽愴同音。
9瓦爾特·馮·德·福格爾魏德(1168-1228),德國詠唱詩人,於1205-1211年間附從於圖林根赫爾曼王室。
十瓦特堡宮北500米的一段山。